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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酷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醒世恒言 作者:冯梦龙 | 书号:10228 时间:2017/3/27 字数:35177 |
上一章 十二卷 下一章 ( → ) | |
张廷秀逃生救⽗ 刀事由天莫強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 生事事生何⽇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 那爷爷圣武神文,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內中单表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一人姓张名权,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那知就这粮长役內坏了人家,把房产陆续弄完。传到张权⽗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脫。间壁是个徽州小木匠店。张权幼年间终⽇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也是一时戏耍。不想⽗⺟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意。后来⽗⺟亡过,那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遂娶了个浑家陈氏。夫 ![]() ![]() 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送在邻家一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唤做文秀。这学共中有十来个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把经书读的希烂。看看廷秀长成一十三岁,文秀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学做文字,却就学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书,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做了个旱荒,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得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饿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的与吏胥做了人家。又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米粒。还有把糠秕木屑搅和在內,凡吃的俱各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任你官清似⽔,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 ![]() 一⽇,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十以上,穿着一⾝细绢⾐服,后边小厮跟随,在街上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门首摆列许多家火,做得精致,就停住脚观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道:“尽是小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又厚,工夫精细,比别家不同。 若是作成小子,情愿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张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在专诸巷內天库前,有名开⽟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妆,木料尽多,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卓椅书橱等类。你若肯做时,再拣两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却不是天赐其便?乃答道:“多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动手?” 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做起。”张权道:“既如此,明⽇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豪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传到他手里,却又开起一个⽟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做人到也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旬,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了个女婿赵昂在家;次女⽟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聪明,姿容端正。王员外夫妇钟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其⽗是通家好友。因他⽗⺟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为婿,又与他纳粟⼊监,指望读书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本撇开,穿着一套阔原,终⽇在街上摇摆,为人且又奷狡险恶。见王员外没有儿子,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家私恰像板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没统移的了。遇着个老婆却又是个不贤慧的班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喜 ![]() 两口未曾沾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 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 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揽了这大桩生意,心中好不 ![]() 当下⽗子三人一齐跟进大厅。王员外唤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 ![]() ![]() 徐氏问明⽩了,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如此闷坐,乃上前道:“员外,家中吃的尽有,穿的尽有,虽没有万贯家私,也算做是个财主。况今年纪五十之外,便⽇⽇快活,到八十岁也不上三十年了。着甚要紧,恁般烦恼!”王员外道:“妈妈,正为后头⽇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了半世,挣得这些少家私,却不曾生得个儿子,传授与他,接绍香烟。就是有两个女儿,纵养他一百来岁,终是别人家媳妇,与我毫没相⼲。譬如瑞姐,自与他做亲之后,一心只对着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脑后,何尝牵挂⽗⺟,着些疼热!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到生得两个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 ![]() 徐氏见丈夫烦恼,便解慰道:“员外,这也不难!常言道: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揷柳柳成 ![]() ![]() 到次⽇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道:“员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看家里,相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明⽇早来。”王员外道:“这个易处!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道:“不知员外有甚分付?”王员外道:“两位令郞今年几岁?叫甚名字?”张权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岁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岁了。”王员外道:“可识字么?”张权道:“也曾读过几年书。只为读书不起,就住了,字到也识的。”王员外道:“我 ![]() ![]() ![]() ![]() 话休絮烦。王员外拣了吉⽇,做下一⾝新⾐,送来穿着。 张权将廷秀打扮起来,真个人是⾐妆,佛是金妆,廷秀穿了一⾝华丽⾐服,比前愈加丰采,全不像贫家之子。当下廷秀拜别⺟亲,作辞兄弟。陈氏又将言训诲,教他孝顺亲热,谦恭下气。廷秀唯唯。虽然不是长别,⺟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到王家。只见厅上大排着筵席,亲朋満座。见说到了,尽来 ![]() 且说王员外次女⽟姐,年已一十五岁,未有亲事,做媒的络绎不绝。王员外因是爱女,要拣个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说过多少人家,再没有中意的。看见廷秀勤谨读书,到有心就要把他为婿。还恐不能成就,私下询问先生。先生极口称赞二子文章,必然是个大器。王员外见先生赞得太过,只道是面谀之词,反放心不下。即讨几篇文字,送与相识老学观看,所言与先生相合。心下喜 ![]() 王三叔回覆了王员外,便去择选吉⽇行聘。不题。 单表赵昂夫 ![]() ![]() 王员外正要开言,傍边转过瑞姐道:“爹爹,凭着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来对亲,却与这木匠的儿子为 ![]() ![]() ![]() 只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劝,何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今⽇的说话便迟了!” 王员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甚事气的恁般模样?”王员外将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务要与他争气,到把行聘的事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匣盛了,教一个心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业,另开别店,然后择⽇行聘。张权夫 ![]() ![]() 自此之后,张权店中⽇盛一⽇,挨挤不开,又聘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把张木匠三字撇过一边,尽称为张仰亭。正是:运退⻩金失⾊,时来铁也增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被王员外抢⽩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子⾝上。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解之仇。思量要谋害他⽗子 ![]() 赵昂満心 ![]() ![]() ![]() ![]() ![]() 赵昂见说,连连称妙,只等王员外起⾝解粮,便来动手。 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粮解户。 ![]() ![]()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 ![]() ![]() ![]() ![]() 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那杨洪见了雪⽩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得了一注不明不⽩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还是⻩⽑小厮。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得。”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刚拿五个強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 ![]() 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当!”拱拱手,原向府內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人暗自 ![]()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将银 ![]() 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強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们转动。两⽇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趁伙计都不在此,特买些酒⾁与你们将息一⽇,好去见官。”那些強盗见说不去打他,反有酒⾁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人一碗⾁,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那強盗连⽇没有酒⾁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大嚼,顷刻吃个⼲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 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 ![]() ![]() ![]() ![]() 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像真的。”众人俱各 ![]() ![]()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捕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带着这班強盗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強盗解进,跪在厅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在平望地方,擒获強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庞县丞的真赃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強盗,都有姓名: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櫜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这几件耝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上強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強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 ![]() 侯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強盗作眼,同去擒拿张权起脏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強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打听,看见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主顾,打发不开。 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张权叫声:“阿呀!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強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 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強盗,望里边去了。杨洪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蔵过,忙将张权锁好,只取出铁扭上了,也牵⼊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软,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饰,各自溜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 ![]() 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十強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空陷害,望爷爷超拔!”候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強盗道:“我从不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害我?”众強盗道:“我们本不 ![]() ![]() ![]() ![]()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弟兄正在书院读书,见报⽗亲被強盗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亲已是解进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也上夹 ![]() 少顷,见两个人扶着⽗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內闻得儿子声音,方才挣眼一看,泪如珠涌, ![]() ![]() ![]() 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及。”廷秀道:“今⽇不曾准备在此,明早即来相恳。”噤子道:“既恁样,放心请回,我们自理会得。” 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一径出阊门,去看⺟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 ![]() ![]() ![]() 当下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封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噤子。噤子嫌少。又增了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噤子引二子来到后监,见⽗亲倒在一个壁角边 ![]() ![]() 我受刑已重,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分付,只有你⺟亲,早晚好好伏侍,即如与我一般。用心去读书,倘有好⽇,与爹争口气罢。”说罢,⽗子又哭。 冤情说到伤心处,铁石人闻也断肠。 旁边有一人名唤种义,昔年因路见不平,打死人命,问绞在监,见他⽗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过意,便道:“你们⽗子且勿悲啼。我种义平生热肠仗义,故此遭了人命。昨⽇见你进来,只道真是強盗,不在心上。谁想有此冤枉!我种义岂忍坐视!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读书。今后令尊早晚酒食,我自支持,不必送来。 ![]() ![]() ![]() ![]() 廷秀弟兄一路商议:“⺟亲住在王家,终不稳便。不若就司狱司左近赁间房子居住,早晚照管⽗亲,却又便当。”计议已定,到家与⺟亲说知。次⽇将余下的银两,赁下两间房屋,置办几件⽇用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说:“⺟亲自要去祝”徐氏与⽟姐苦留不住,只得差人相送,又赠些银米礼物。陈氏同二子领着养娘,进了新房。自到牢中看觑丈夫。相见之间,哀苦自不必说。弟兄二人住过三四⽇,依原来到王家读书。终是挂念⽗亲,不时出⼊,把学业都荒疏了。 不说廷秀,且说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与 ![]() ![]() 不则一⽇,王宪京中解粮回家,合家大小都来相见;惟有廷秀因⺟亲有病,归家探看,不在眼前。那时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亲,不在话下。王员外便问:“三官如何不见?” 众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过口来,把张权被人陷害前后事情,细说一遍,又道:“想他看候⽗亲去了。”王员外闻言,心中惊讶。少顷,廷秀归来相见。王员外又细询他⽗亲之事。廷秀哭诉一番,哀求搭救。王员外道:“你自去读书,待我心定了,与你计较这事。”廷秀拜谢,自归书房。到次⽇早上,记挂⺟亲,也不与先生说知,又回去候问。不想王员外一起⾝,便来拜望先生,又不见了廷秀,问先生时,说清早出外去了。 王员外心中便有几分不喜。与先生叙了些间阔之情,查点廷秀功课,却又甚少。先生怕主人见怪,便道:“令郞自从令亲家被陷之后,不时往来看觑,学业也荒疏了。”王员外见说废了功课,愈加不乐。别了先生,走到外边。见书童进来,便问道:“可晓得三官那里去了?”那书童已得过赵昂银子,一见家主问时,便答道:“三官这一向不时在外嫖赌,整几夜不回。”王员外似信不信。喝退书意,心中疑惑,又去访问家中童仆,都是一般言语。 古语道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极是爱惜廷秀,被众人谗言一说,即信以为真,暗暗懊悔道:“当初指望他读书成人,做了这事。不想张权问罪在牢,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学长俊,嫖赌兼全,后来岂不误了女儿终⾝? 昔年赵昂和瑞姐曾来劝谏,只为一时之惑,反将他来嗔责。如今却应了他们口嘴,如何是好!”委决不下,在厅中团团走转。 那时这些奴仆,都将家中访问之事,报与赵昂。赵昂大喜,已知计中八九,到外边来打探。恰好遇着丈人,不等王员外开口,便道:“小婿今⽇又有一句话要说。只恐岳⽗又要见怪,不好说得。”王员外道:“往事休题!你说,如今有甚事情?” 赵昂道:“从岳⽗去后,张木匠做了強盗,问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时,还只道是被人诬陷。据他邻里说来,却真有这事。况且三官趁岳⽗不在家中,⽇遂以看⽗为由,留恋嫖赌。亲邻晓得的,无不议论岳⽗:扳个強盗亲家,招个败子女婿。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若听了小婿之言,决无有今⽇之事!” 起初王员外已有八九分不悦,又被赵昂这班言语一说,凑成一十二分,气得哑口无言,沉昑半晌,方才道:“当初是我一时见不到,错怪了你!成就这事,如今懊悔无及!”赵昂便道:“依小婿之见,尚有挽回。”王员外忙问道:“你且说怎地可以挽回?”赵昂道:“若是毕姻过了,这便无可奈何。如今幸喜未曾成亲,岳⽗何不等廷秀回家,责骂一场,驱逐出门,一面就央媒的寻个门当户对人家,将⽟姐嫁去。他年纪又小,又无亲族,何人与他理论这事!设或告到官司,见已婚配,必无断与之理。况且是強盗之子,官府自然又当别论。是恁般,还不被人笑话。若不听小婿之言,后来使⽟姐⾝无所倚,出乖露丑,玷辱门风,那时懊悔,却不迟了?”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还该往别处访问个的确,也不做了有始无终薄幸之人;只因他是个直 ![]() ![]() 且说廷秀至家,见过⺟亲,也恐丈人寻问,急急就回家。 到厅前见丈人与赵昂坐着说话,便上前作揖。王宪也不回礼,变着脸问道:“你不在学中读书,却到何处去游 ![]() ![]() 廷秀见丈人忽地心变,心中苦楚,哭倒在地道:“孩儿⽗子蒙爹爹大恩,正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悬望爹爹归家救拔。不知何人嗔怪孩儿,搬斗是非,离间我⽗子。孩儿倘有不到之处,但凭责罚,死而无怨。若要孩儿出门,这是断然不去!”一头说,一头哭,好不凄惨。赵昂恐丈人回心转来,便衬道:“三官,只是你不该这样没正经,如今哭也迟了。”廷秀道:“我何尝⼲这等勾当,却从空生造!”赵昂道:“这话一发差了。那个与你有仇,造言谤你?况岳⽗又不是肯听是非的。必定做下一遭两次,露人眼目。如今岳⽗察听的实,方才着恼,怎么反归怨别人?”廷秀道:“有那个看见的,须叫他来对证!”王员外骂道:“畜生!若要不知,除非不为。你在外胡行,那个不晓得,尚要抵赖。”便抢过一 ![]() ![]() ![]() 廷秀见丈人声势凶狠,赵昂又从旁尖言冷语帮扶,心中明⽩是他撺掇,料道安⾝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谢了⺟亲去罢。”王员外那里肯容,连先生也不许他见。赵昂推着廷秀背上,往外面走,道:“三官,你怎么恁样不识气,只要见岳⺟做甚?”将他推出大门而去,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且说徐氏在里面听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员外打小厮们,那里想到廷秀⾝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们也没一个露些声息。到午后闻得先生也打发去了,心中有些疑惑,问众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员外进房,询问其故,才晓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赶逐去了。徐氏再三与他分解,劝员外原收留回来。怎奈王员外被谗言蛊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护短。 那⽟姐心如刀割,又不敢在爹妈面前明言,只好背地里啼哭。 徐氏放心不下,几遍私自差人去请他来见。那些童仆与赵昂通是一路,只推寻访不着。 按下徐氏⺟子,且说廷秀离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恼,不顾⾼低, ![]() ![]() 廷秀也将其事哭诉。张权闻得,嗟叹王员外有始无终。种义便道:“恁般说起来,莫不你的事情,也是赵昂所为?”张权道:“我与他素无仇隙,恐没这事!”廷秀道:“只有定亲时,闻得他夫 ![]() 常言道:“机不密,祸先行。”这样事体,只宜悄然商议。 那张权是个老实头,不曾经历事体的;种义又是耝直之人,说话全不照管,早被一个噤子听见。这噤子与杨洪乃是姑舅弟兄,闻此消息,飞风便去报知。杨洪听得,吃了一吓,连忙来寻赵昂商议。走到王员外门首,不敢直⼊。见个小厮进去,央他传报说:“有府前姓杨的,要寻赵相公说话。”赵昂料是杨洪,即便出来相见,问道:“杨兄有甚话说?”杨洪扯到一个僻静所在,将“张廷秀已晓得你我害他,即⽇要往按院去告状。倘若准了,到审问时,用起刑具,一时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转来,却不自害自⾝!幸喜表弟闻得来报,故此特来商议。”赵昂听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乃道:“如此却怎么好?”杨洪道:“一不做,二不休,尊相便拚用几两银子,我便拚折些工夫,连这两个小厮一并送了,方才斩草除 ![]() ![]() 且说廷秀打听得按院已到,央人写了状词,要往镇江去告。那时陈氏病体痊愈,已知王员外赶逐回来,也只索无奈。 见说要去告状,对廷秀道:“你从未出路,独自个去,我如何放心。须是弟兄同行,路上还有些商量。”廷秀道:“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亲在家,无人伏侍。”陈氏道:“来往不过数⽇,况且养娘在家陪伴,不消牵挂。”廷秀依着⺟亲,收拾盘 ![]() 廷秀道:“往镇江去。”那人道:“到镇江有便船在此,又快当,又安稳。”廷秀听说有便船,便立住脚,与文秀说道:“若是便船,到強如在航船上挨挤。”文秀道:“任凭哥哥主张。”廷秀对船家说道:“你船在那里?可就开么?”船家道:“我们是本府理刑厅捉来差往公⼲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买酒吃。 若没人也就罢了,有甚担阁。”廷秀道:“既如此,带了我们去。”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稍上。少顷,只见一人背着行李而来,稍公接着上船。那人便问:“这两个孩子是何人?”稍公道:“这两个小官人,也要往镇江的,容小人们带他去,趁几文钱,路上买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这两个,便容了你,多便使不得。”稍公道:“只此两个,也是偶然遇着,岂敢多搭。”说罢,连忙开船。 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就是杨洪兄弟杨江。稍公便是副手。当下杨江问道:“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处?到镇江去何⼲?”廷秀说了姓名居处,又说⽗亲被人陷害缘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状。杨江道:“原来是好人家儿女,可怜,可怜!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廷秀道:“如此多谢了!”弟兄搬到舱中住下。杨江一路殷勤,到买酒⾁相请,又许他到衙门上看顾。弟兄二人,感 ![]() 此时天⾊已晚,教他那里去寻宿处?”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涯去寻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听按院几时按临,却不又省了今夜房钱?”廷秀弟兄只认做好人,连声称谢,依原把包裹放下。杨江取出钱钞,教稍公买办些酒⾁,分付移船到稳处安歇。稍公答应,将船直撑出西门闸外,沿江阔处停泊。稍安公排鱼⾁,送⼊舱里。杨江満斟苦劝,将廷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舱中。那时,杨洪已约定在此等候。稍公口中唿哨一声,便跳下船。即忙解缆开船,悄悄的摇出江口,顺溜而下。过了焦山,到一宽阔处,取出索子,将他弟兄捆绑起来,恰如两只馄饨相似。 二子⾝上疼痛,从醉梦中惊醒,挣扎不动,却待喊叫,被杨洪、杨江扛起,向江中扑通的撺将下去。眼见得二子 ![]() 你想长江中是何等样⽔!那⽔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流冲将下来,浑如滚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溜⼊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随流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中,却反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道奇怪,拨转船头赶上,各提起篙子,照着头上便 ![]() 且说河南府有一人唤做褚卫,年纪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 ![]() ![]() ![]() 褚卫本是好善之人,见他说得苦楚,心下十分可怜。初时到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镇江到此乃是逆⽔,怎么反淌了上来?莫非此子后来有些好处,暗中自有鬼神护佑么? 我今尚无子嗣,何不留他,回去做个螟蛉之子,却不是好?” 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卫,贩布回去。这里离镇江已远,有一千余里,怎能送你归家?况昨夜谋你的必是对头差来心腹,故此下这样毒手。今依旧回家,必然又寻别事来害你。我今又无儿子。若不弃嫌,认做⽗子,随归家去。明年带你下来,访出昨夜之人,然后去告理,救你⽗亲,可不好么?”文秀虽然记挂⽗⺟,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依允。就拜褚卫为⽗,改名褚嗣茂,带上河南不题。 且说张廷秀被杨洪捆⼊⽔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一个沙洲边芦苇之旁。到了天明,只见船只甚多,俱在江中往来,叫喊不闻。至午后,有一只船旁洲而来,廷秀连叫救命。那船拢到洲边,捞上船去,割断绳索,放将起来,且喜得毫无伤损。廷秀举目看船中时,却是两个中年汉子,十来个小厮,约莫俱有十六七岁。你道是何等样人?元来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中戏子。那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潘忠,一个是管箱的家人,领着行头往南京去做戏,在此经过,恰好救了廷秀。取几件⼲⾐与他换了,问其缘故。廷秀把⽗亲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谋害之事,哭诉一遍,又道:“多蒙救了 ![]() ![]() 那孙府戏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叫去扮演。 廷秀也随着行走。过了数⽇,潘忠对廷秀道:“众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钱回去养家的,谁个肯⽩⽩养你!总然有便带你回家,那盘费从何而来?不如暂学些本事,吃些活饭,那时回去,却也容易。”廷秀思想:“亏他们救了 ![]() ![]() ![]() ![]() 话分两头。却说陈氏自从打发儿子去后,只愁年幼,上司衙门利害,恐怕言语中差错,再不想到有人谋害。已到十⽇之外,风吹草动,也认做儿子回了,急出门观看。渐渐过了半月二十⽇,一发专坐在门首盼望。那时还道按院未曾到任,在彼等候。后来闻得按院镇江行事已完,又按临别处。得了这个消息,急得如煎盘上蚂蚁,没奔一头处。急到监中对丈夫说知,央人遍贴招帖,四处寻访,并无踪迹,正不知何处去了。夫 ![]() 且说王员外自那⽇听信了赵昂言语,将廷秀逐出,意 ![]() ![]() 原来王员外的房屋,却是一间楼子,下边老夫 ![]() ![]() ![]() 谁想王员外因有个媒人说:一个新进学小秀才来求亲。闻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门旧族,十分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浓酽,饮得⾼兴。丫鬟说声院君相请,只当耳边风,如何肯走起⾝。丫鬟站勾腿酸脚⿇,只得进去回覆。徐氏百般苦劝,刚刚略止,又加个赵昂老婆闻上楼来,重新哭起。你道却是为何?那赵昂摆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姐,独呑家业,因无机会,未曾下手。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満怀不乐,又没个计策阻挡,在房与老婆商议。这时听得⽟姐不愿,在楼啼哭,却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来,故意说道:“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之子,玷辱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化了,如何反恁地哭泣?难道做強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到胜似有名称人家不成?”⽟姐被这几句话,羞得満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是不悦。瑞姐还不达时务,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亲,莫不妹子与那小杀才,背地里做下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 ![]() ![]() 由他是強盗媳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 ![]() 看看到晚,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扶进来,自去睡了,竟不知女儿这些缘故。徐氏陪伴⽟姐坐至更余,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打熬不住,向⽟姐道:“儿,不消烦恼,总在明早,还你个决裂。夜深了,去睡罢。”推至 ![]() ![]() 且说⽟姐睡在 ![]() 我乃清清⽩⽩的人,何苦被人笑聇!不如死了,到得⼲净!” 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鬟们都齁齁睡 ![]() 遂菗⾝起来,一头哭,一头检起一条汗巾,走到中间,掇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搭在梁上做个圈儿,将头套⼊。两脚登空,呜呼哀哉!正是:难将幽恨和人说,愿向泉台诉丈夫。 也是⽟姐命不该绝。刚上得吊,不想一个丫鬟,因⽇间⽟姐不要吃饭,瞒着那两个丫鬟,私自收去,尽情 ![]() ![]() ![]() 原来起初 ![]() ![]() ![]() 王员外闻言,惊得一滴酒也无了,直跳起⾝,一面寻⾐服,一面问道:“这是为何?”徐氏一声儿,一声⾁,哭道:“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他!还问恁的?”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的寻⾐服,只在手边混过,那里寻得出个头脑。偶扯着徐氏一件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披在⾝上。又寻不见鞋子,⾚着脚赶上楼去。徐氏止摸了一条裙子,却没有上⾝⾐服。只得把一条单被,卷在⾝上,到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一步一跌,也哭上来。那老儿着了急,走到楼梯中间,一脚踏错,⾕碌碌滚下去,又撞着徐氏,两个直跌到底,绞做一团。也顾不得⾝上疼痛,爬起来望上又跑。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发擂般 ![]() ![]() ![]() ![]() 那撒粪的丫鬟也自揩抹⾝子,寻觅⾐服,竟不开门。王员外打得急了,三个丫鬟,都提着⾐服来开。老夫 ![]() 便双手抱住,叫丫鬟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扇些滚汤来。徐氏闻说还可救得,真个收了眼泪,点个灯来照着。那丫鬟扶起杌子,捏着一手腌臜,向鼻边一闻,臭气难当,急叫道:“杌上怎有许多污秽?”恰好徐氏将灯来照,见一地尿粪。王员外踏在中间,还不知得。徐氏只认是女儿撒的,将火望下一撇:“这东西也出了,还有甚救!”又哭起来。元来缢死的人若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当下王员外道:“莫管他! 且放下来看。”丫鬟带着一手腌臜,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软,如何解得开。王员外不耐烦,叫丫鬟寻柄刀来,将汗巾割断,抱向 ![]() 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怎样说了,如何又生此短见?”⽟姐哭道:“儿如此薄命,总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员外方问徐氏道:“适来说我害了他,你且说个明⽩。”徐氏将女儿不肯改节的事说出。王员外道:“你怎地恁般执 ![]() 纵或真个死了,也隔一年半载,看女儿志向,然后酌量而行。 何况目今未知生死,便瞒着我闹轰轰寻媒说亲,教他如何不气!早是救醒了还好,倘然完了帐,却怎地处?如今你快休了这念头,差人四下寻访。若还无恙,不消说起。设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与他守节。如若不听我言语, ![]() ![]() 徐氏又对⽟姐道:“我已说明了,不怕他不听。莫要哭罢! 且脫去腌臜⾐服睡一觉,将息⾝子。”也不管⽟姐肯不肯,流⽔把⾐带 ![]() ![]() ![]() 见丈夫不着急寻问,私自赏了家人银子,差他体访。又教去与陈氏讨个消耗。正是:但愿应时还得见,须知胜似岳 ![]() 且说赵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抢⽩下楼,一路恶言恶语,直嚷到自己房中,说向丈夫。又道:“如今总是抓破脸了,待我朝一句,暮一句,好歹送这丫头上路。”到次早,闻得⽟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来安慰,背地里只在王员外面前冷言酸语挑拨。又悄地将钱钞买嘱⽟姐⾝边丫鬟,分付如下次上吊,由他自死,莫要声张。又打听得徐氏差人寻访廷秀,也多将银两买定,只说无处寻觅。赵昂见了丈人,马前健假殷勤,随风倒舵,掇臋捧庇,取他的 ![]() ![]() 赵昂诸⾊趁意,自不必说,只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搅。你道是甚的事?乃是杨洪的这场事。那杨洪因与他⼲了两桩大事,不时来需索。赵昂初时打发了几次。后来颇觉厌烦,只是难好推托。及至送与,却又争多竞寡。落后回了两三遍,杨洪心中怀恨,口出怨言。赵昂恐走漏了消息,被丈人知得,忍着气依原馈送。杨洪见他害怕,一发来得勤了。赵昂无可奈何,想要出去躲避几时。恰好王员外又点着⽩粮解户,趁这个机会与丈人商议,要往京中选官,愿代去解粮,一举两便。 王员外闻女婿要去选官,乃是美事,又替了这番劳禄,如何不肯。又与丈人要了千金,为⼲缺之用。亲朋饯行已毕,临期又去安放了杨洪,方才上路。 话分两头。再说张廷秀在南京做戏,将近一年,不得归家。一⽇,有礼部一位官长唤去承应。那官长姓邵名承恩,进士出⾝,官为礼部主事,本贯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氏。夫人朱氏,生育数胎,止留得一个女儿,年方一十五岁,工容贤德俱全。那⽇却是邵爷六十诞辰,同僚称贺,开筵款待。廷秀当场扮演,却如真的一般,満座称赞。那邵爷深通相法,见廷秀相貌堂堂,后来必有好处;又恐看错了,到半本时,唤廷秀近前仔细一观,果是个未发积的公卿,只可惜落于下 ![]() 问了姓名,暗自留意。到酒阑人散,分付众戏子都去,止留正生在此,承应夫人,明⽇差人送来。潘忠恐廷秀脫⾝去了,満怀不 ![]() 廷秀随着邵爷直到后堂。只见堂中灯烛辉煌,摆着筵席,夫人同姐小向前相 ![]() ![]() ![]() 北阙龙章耀,南极祥光照,海屋內、筹添了。青鸟衔笺至,传报群仙到,同嵩祝万年称寿考。 邵爷看了这词,不胜之喜,连声称好,乃道:“夫人,此子才貌兼美,定有公卿之分;意 ![]() 夫人道:“此乃美事,有何不可!”邵爷与廷秀道:“我今年已六十,尚无子嗣,你若肯时,便请个先生教你,也強如当场献丑。”廷秀道:“若得老爷提拔,便是再生之恩。但小人出⾝微 ![]() 邵爷即⽇就请个先生,收拾书房读书。廷秀虽然荒废多时,恰喜得昼夜勤学,埋头两个多月,做来文字,浑如锦绣一般。邵爷好不快活。那年正值乡试之期,即便援例⼊监。到秋间应试,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爷眼花没 ![]() 那时邵爷満意 ![]() 话分两头。且说张文秀自到河南,已改名褚嗣茂。褚长者夫 ![]() 有了这般志气,少不得天随人愿,果然有了科举,三场已毕,名标榜上。赴过鹿鸣宴,回到家中拜见⽗⺟。喜得褚长者老夫 ![]() ![]() 多少富室豪门,情愿送千金礼物聘他为婿。文秀一心在⽗亲⾝上,那里肯要!忙忙的约了两个同年,收拾行李,带领仆从起⾝会试。褚长者老夫 ![]() 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到了京都。觅个寓所安下。也是天使其然,廷秀、文秀兄弟恰好作寓在一处。左右间壁,时常会面。此时居移气,养移体,已非旧⽇枯槁之容了。然骨韵犹存,不免睹影思形。只是一个是浙江邵翼明贵介公子,一个是河南褚嗣茂富室之儿,做梦也不想到亲弟兄头上。不一⽇,三场已毕,同寓举人候榜,拉去行院中游串,作东戏耍。 只有邵、褚二人,坚执不行。褚嗣茂遂于寓中,邀请邵翼明闲讲,以遣寂寞。两下生谈,愈觉情热。嗣茂遂问:“邵兄何以不往曲中行走?莫非尊大人家训严切?”翼明潸然下泪答道:“小弟有伤心之事,就是今⽇会试,亦非得已,况于闲串,那有心情!只是尊兄为何也不去行走?如此少年老成,实是难得。”嗣茂凄然长叹道:“若说起小弟心事,比仁兄加倍不堪。还候仁兄⾼发,替小弟做个报仇怈恨之人。”翼明见话头有些相近,便道:“你我虽则隔省同年,今⽇天涯相聚,便如骨⾁一般。兄之仇,即吾仇也。何不明言,与小弟知之?” 嗣茂沉昑未答。连连被 ![]()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莫问洞房花烛夜,且看金榜挂名时。 舂榜既发,邵翼明、褚嗣茂俱中在百名之內。到得殿试,弟兄俱在二甲。观政已过,翼明选南直隶常州府推官,嗣茂考选了庶吉士,⼊在翰林。救⽗心急,遂告个给假,与翼明同回苏州。一面写书打发家人归河南, ![]() ![]() 弟兄二人离了京师,由陆路而回。到了南京,廷秀先来拜见邵爷,老夫妇不胜 ![]() 家人连忙请进。文秀到了厅上,扯把椅儿正中放下,请邵爷上坐,行拜见之礼。邵爷那里肯要,说道:“岂有此理!⾜下乃是尊客,老夫安敢僭妄?”文秀道:“家兄蒙老伯收录为子,某即犹子也,理合拜见。”两下谦让一回,邵爷只得受了半礼。 文秀又请老夫人出来拜见。邵爷备起庆喜筵席,直饮至更余方止。次⽇,本衙门同僚知得,尽来拜访。弟兄二人以次答拜。 是⽇午间小饮,邵爷问文秀道:“尊夫人还是向⽇聘在苏州?还是在河南娶的?”文秀道:“小侄因遭家难,尚未曾聘得。”邵爷道:“原来贤侄还没有姻事。老夫不揣,止有一女,年十六岁了。虽无容德,颇晓女红。贤侄倘不弃嫌,情愿奉侍箕帚。”文秀道:“多感老伯俯就,岂敢有违!但未得⽗⺟之命,不敢擅专。”廷秀道:“爹爹既有这段美情,俟至苏州,禀过⽗⺟,然后行聘便了。”邵爷道:“这也有理。”正话间,只听得外边喧嚷,教人问时,却是报邵爷升任福建提学佥事。 邵爷不觉喜溢于面,即分付家人犒劳报事的去了。廷秀弟兄起⾝把盏称贺。邵爷道:“如今总是一路,再过几⽇同行何如?” 廷秀道:“待儿辈先行,在苏州相候罢。”邵爷依允。 次⽇,即雇了船只,作别邵爷,带领仆从,离了南京。顺流而下,只一⽇已抵镇江。分付船家,路上不许怈漏是常州理刑,舟人那敢怠慢。过了镇江、丹 ![]() 陈氏听见儿子都已做官,喜从天降,把一天愁绪撇开,便道:“你爹全亏了种义,一向到也安乐。如今恤刑坐于常 ![]() 廷秀道:“出狱是个易事。但没处查那害我⽗子的仇人,出这口恶气。”文秀道:“且救出了爹爹,再作区处。”廷秀又问道:“向来王员外可曾有人来询问?媳妇还是守节在家,还是另嫁人了?”陈氏道:“自你去后,从无个小使来走遭。我又⽇夜啼哭,也没心肠去问得。到是王三叔在门首经过说起,方晓得王员外要将媳妇改配,不从,上了吊救醒的。如今又隔年余,不知可能依旧守节?我几遍要去,一则养娘又死,无人同去;二则想他既已断绝我家,去也甘受怠慢,故此却又中止。你今只记他好处,休记他歹处。总使媳妇已改嫁,明⽇也该去报谢。”廷秀听了这话,又增一番凄惨,齐答道:“⺟亲之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又不在此,且去寻一乘轿来,请⺟亲到船上去罢。”文秀即去雇下。陈氏收拾了几件⾐服,其余耝重家火,尽皆弃下。上了轿子,直至河口下船。 可怜⺟子数年隔别,死里逃生;今⽇⾐锦还乡,方得相会。这才是:兄弟同榜,锦上添花;⺟子相逢,雪中送炭。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轿,来到府中。太爷还未升堂,先来拜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东人氏,⽗亲朱布政与邵爷却是同年。相见之间,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缘何馆驿中通不来报?”廷秀道:“学生乃小舟来的,不曾⼲涉驿递,故尔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门?”廷秀道:“舟已打发去了,在专诸巷王⽟器家作寓。” 朱四府又道:“还在何⽇上任?”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苏,还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爷屏退左右,将昔年⽗亲被陷前后情节,细细说出。朱四府惊骇道:“原来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却又罹此奇冤!待太老先生常 ![]() 且说赵昂二年前解粮至京,选了山西平 ![]() 这个县丞,乃是数一数二的美缺,顶针捱祝赵昂用了若⼲银子,方才谋得。在家候缺年余,前官方満,择吉起⾝。这⽇在家作别亲友,设戏筵款待,恰好廷秀来打探,听得里边锣鼓声喧,想道:“不知为甚恁般热闹?莫不是我 ![]() ![]() 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进去后,又望里面而来。到了厅前,只见宾客満座,童仆纷纾分开众人,上前先看一看,那赵昂在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却是王十朋《荆钗记》。心中想道:“当⽇丈人赶逐我时,赵昂在旁冷言挑拨,他今⽇正在兴头上,我且羞他一羞。”便捱⼊厅中,举着手团团一转道:“列位⾼亲请了!” 廷秀昔年去时,还未曾冠,今且⾝材长大,又戴着帽子,众亲眷便不认得是谁。廷秀复⾝向王员外道:“爹爹拜揖!”终须是旦夕相见的眼 ![]() 王员外因女儿作梗,不肯改节,初时见了到有个相留之念,故此好言问他;今听说在外做戏,恼得登时紫了面⽪,气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谁是你的⽗亲?还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子称呼,叫声岳丈何如?”王员外又怒道:“谁是你的岳丈?”廷秀道:“⽗亲虽则假的,岳丈却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赵昂一见了廷秀,已是吓勾,面如土⾊,暗道:“这小杀才,已撇在江里死了,怎生的全然无恙?莫非杨洪得了他银子放走了,却来哄我?”又听得称他是姨丈,也喝道:“张廷秀,那个是你的姨丈来,到此胡言 ![]() 那时王三叔也在座间,说道:“你们不要 ![]() ![]() ![]() 正做之间,忽见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褚爷,慌得众宾客并戏子,就存坐不住,戏也歇了。 王员外、赵昂忽奔出外边,对赍帖的道:“并没甚邵爷、褚爷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爷今早亲口说寓在你家,如何没有?”将帖子放下道:“你们自去回覆。”竟自去了。王员外和赵昂慌得手⾜无措,便道:“怎得个会说话的回覆?”廷秀走过来道:“爹爹,待我与你回罢。”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是好了,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还戴着纱帽,穿着员领,又道:“既如此,快去换了⾐服。”廷秀道:“就是恁样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打紧,凡是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员外道:“你莫不风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你们事。” 只听得铺兵锣响,太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急,撇下廷秀,都进去了。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守下轿。两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姐⽇夕⺟子为伴,⾜迹不下楼来。那赵昂 ![]() 不一时,丫鬟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位?”瑞姐道:“⺟亲,可是我说谎么?”徐氏不去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儿。⽟姐一言不发,腮边珠泪 ![]() ![]() ![]() ![]() ![]() 且说王员外跑来撞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回了。” 徐氏道:“回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要说起,适来如此如此。我因无颜见他,特请你去做个解冤释结。”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乃道:“有这等事!”教丫鬟上楼报知⽟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了太守进来,众亲眷多来相 ![]() 王员外以手扶住道:“贤婿,老夫得罪多矣,岂敢又要劳拜!” 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丈之望,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 廷秀道:“赵姨丈如何不见?快请来相会。”童仆连忙进去。赵昂本不 ![]()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元来捕人拿了強盗,每至审录,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脫他不得。那杨洪临起解时,先来与赵昂要银若⼲盘 ![]() ![]() 且说文秀走⼊里边,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说声未了,文秀已至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只单撇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站起⾝说道:“你来了。”那官府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文秀道:“莫要笑!有句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杨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过冠带,换下⾝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去擒拿。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脫下行头。且说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拖⼊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了许多大事,今⽇反打我么?” 正在 ![]() ![]() 吓得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 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冤仇,如何生此歹心?” 二人料然 ![]() 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 那时惊得一家儿啼女喊,不知为甚。众亲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等沸 ![]() ![]()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至里边,易了公服。那时王员外已知先来那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诉出其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奷计!”正说间,丫鬟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人,故此走了这条径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 ![]() ![]() ![]() ![]() ![]() 一家骨⾁重相聚,千载令人笑赵昂。 张权道:“我只道今生永无见期了,不料今⽇复能⽗子相逢!”一路哭⼊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前后设谋陷害前后情由,一一细诉。说到伤心之处,⽗子又哭。不想哭兴了,竟忘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央家人们来禀知,廷秀发个谢帖,赏差人三钱银子而去。当下徐氏邀陈氏自归后房,⽟姐下楼拜见。娘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筵宴已完,內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知⽗⺟。备下聘礼,一到便行。 半月之后,邵爷方至,河南褚长者夫 ![]() ![]() ![]() 枕边忽叙伤心话,⾎泪犹然洒绣幮。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张权夫 ![]() ![]() 劝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细询,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著。 行取至京,升为给事。文秀以散馆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里,恢复旧业,建第居祝后来邵爷与褚长者⾝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后,方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得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爷之后,以表不负昔年⽗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也将次子绍了褚长者香火。张权夫妇寿至九甸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 ![]() 凡事但将天理念,安心自有福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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