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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酷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潮声 作者:琼瑶 | 书号:22825 时间:2017/6/16 字数:29799 |
上一章 里山深 下一章 ( → ) | |
一 我们在山上 ![]() 所谓我们,是两男两女,男的是绍圣和宗淇,女的是浣云和我。 说起这次 ![]() ![]() ![]() ![]() 就因为浣云太调⽪,我们才会和大队走散,而 ![]() ![]() 浣云不大服气,昂着头,她大大的发起议论来,批评这条山路简直太好走了,又"不过瘾",又"不够味儿",那儿像爬山?和走柏油马路也差不了太远!她一个劲儿的穷发牢騒,信口开河的滥肆批评,图一时口⾆之快,结果害我们吃了大苦头!当时,我们正走出一座小树林,眼前的路宽阔而整齐,是林场修的木柴运输道。在这条路的旁边,有一条窄窄的、陡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肠小径,深幽幽的通进一个树林里。也是小朱讨厌,不该指着那小径说:"这是条上山的快捷方式,不过难走极了,许多地方路是断的,又陡又危险。我爬过五次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这条路。浣云,你有种哦,别嘴巴上叫得凶,你要是敢从这条路上去,就算你伟大!" 小朱和绍圣都参加过什幺登山协会的,对这座山都早爬 ![]() ![]() "别开玩笑!"小朱看出事态严重,他是劣谟,出了差错他得负责,立即换了口气,警告的说:"那条路不是你们姐小可以走的,摔死了没人收尸。" 小朱是个最不会措辞的人,一句话说得浣云火冒十八丈,大跳大叫的说:"我就走这条路给你看!我今天走这条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尸!"说着,她转头看看我,命令似的说:"润秋,你和我一起去,让他们这群自命不凡的窝囊废看看我们的本领!" 我望望那条路,可没这份勇气跟着浣云冒险。但,浣云的牛脾气一发就不可收拾,她愤愤的望着我说:"怎幺,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别以为我一个人就不敢走!" 为了表示她的决心起见,她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的向下拉了一下,把⽔壶的带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的就跨上那条小路。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了过去,绍圣就 ![]() "谁要你陪?"浣云的下巴朝天 ![]() ![]() ![]() 我虽然不愿和大队走散,但,为了浣云,也由于宗淇,他显然很希望我能走那条小路,或者,他也有什幺话要和我谈。 于是,我点点头,向绍圣说:"你真认得路?" "反正不会把你们带到印度去!"绍圣笑嘻嘻说:"走吧!条条大路通罗马!别那幺多顾忌!这座山,我闭着眼睛都摸得到那儿是那儿!你担什幺心呢?" 真的,他们登山协会的人 ![]() 一开始,我们穿过一座小森林,从林木的种类上看,这儿还没有进⼊针叶林带,树木多属于阔叶树。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块和大树凸出的树 ![]() ![]() 林內的地上,积満了成年累月没有人清扫的落叶,在那儿自顾自的坠落和萎化。岩石上遍布青苔,证明了长久没有行人经过。宗淇在我耳边低声说:"这种滋味也很特别,好像和人的世界已经隔离了很远很远了。" 真的,耳边听到的是风声树声,眼前看到的是绿叶青藤,我已经把城市忘得⼲⼲净净了。浣云拾了一 ![]() ![]() "赶蛇!" "去你的!"绍圣说:"这山上 ![]() ![]() ![]() "见你的鬼!"浣云不服气的喊:"你以为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没有蛇,什幺地方有蛇?别在这儿混充內行,假如你给蛇咬了一口,我才开心呢!" "你开心?"绍圣夸张的耸耸肩:"如果我给蛇咬死了,你嫁给谁去?" 浣云回过头来,迅速的用手中的木 ![]() ![]() ![]() 浣云骂起人来,向来是一大串连一大串的,一点也不留余地,而且专拣别人最忌讳的来骂。刻薄起来比谁都刻薄,不过骂过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气发一阵就过去了。但,这几句话却把绍圣说得脸⾊发⽩。其实,绍圣并不丑,宽宽的额角,浓眉大眼,也颇有男儿气概。只可惜个子矮小了一点,和细⾼条的浣云站在一块儿,还矮上一截。个子矮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伤心的一点,别人骂他什幺他都不在乎,只要说他是小矮子,他就马上翻脸。浣云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气都勾起来了。他冲到浣云面前,眼睛一翻,气呼呼的说:"你别神气,李浣云!你以为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该拿镜子照照呢,你有什幺了不起?你以为你个子⾼,呸!瘦竹竿一条!屎磕螂戴花,臭美!天下没女人了,我也不会追求你!李浣云,劝你少自作多情吧!" "混蛋!"浣云举起木 ![]() 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气愤不已的浣云,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你老⽑病又发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学们在一起,否则又要让他们来开玩笑了!来!赶紧走吧,顶好赶在小朱他们前面到达,免得给他们笑!" 浣云跺跺脚,嘴里还在"混蛋、不要脸、 ![]() ![]() ![]() ![]() "噢!"浣云⾼兴的喊:"真美!真美!" 她把几分钟前的争执和不快已经完全拋到脑后去了。挥着木 ![]() 我们从草丛中走过去,绍圣的气也逐渐平了。摘了一片树叶,他利用树叶来发声,嘬着嘴 ![]() ![]() "想学?"绍圣翻翻眼睛:"先缴学费,我教你作一个猫儿叫舂!"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浣云骂着,却敌不过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过去研究那片树叶。宗淇轻轻的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后面,让浣云和绍圣在前面两码远走着。宗淇望着我,笑笑,叹了口气。说:"看他们两个,使我想起国中一句俗话。" "什幺话?"我问。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说,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注视着我,轻声说:"润秋,我们也是!" 我心中一阵 ![]() ![]() "算了,"我说:"别谈那些,我们只管爬山吧,说起来好没意思。" "你总是这样,"他蹙蹙眉,"避而不谈,让误会永远存在那儿算什幺道理?我告诉你几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 "从香港到湾台来,香港保送她来进台大,她不愿住宿舍,要住在你们家里。"我打断他的话头,接着他说下去。 "不错,她刚来,对什幺都好奇,我陪她逛逛街,看看电影,这是…" "义不容辞的!"我代他说。 "唔,润秋,"他哼了一声:"你想,我有什幺办法?妈派给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好了!好了!"我不耐的说:"别谈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谈这件事,一点都不想谈,你陪你表妹去玩,关我什幺事呢?你 ![]() "你别这样说行不行?"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你的脾气我还会不了解?你这样跟我生气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你想,那是我表妹,仅仅是个表妹…" "而且是从小有婚约的!"我冷冷的说。 他像受了针刺般直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紧紧的盯着我说:"你听谁说的?" "那幺紧张⼲什幺?"我挣开他,淡淡的说:"你和你表妹的事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她在香港的中学里就是校花,对不对?你倒真是 ![]() "润秋!你存心呕我!"他涨红了脸:"别人不了解,你总该了解…" "算了算了!"我叫:"我不想谈,没意思!"摆脫了他,我向前面跑去,追上了绍圣和浣云。浣云正拿着一片叶子,放在嘴边猛吹,吹来吹去只像⽪球怈气,而绍圣在一边笑弯了 ![]() "笑你呀!"绍圣说,仍然笑。"像你这样学,就学到下个世纪,也学不会!" 耳边有着潺潺⽔声,一条小小的瀑布正从山崖上挂下来,我们走得又热又累,看到了瀑布,都忍不住 ![]() ![]() ![]() ![]() "下午四点十分。"绍圣说。 "唔,我们已经离开队伍三个多小时了,"我说:"小朱完全是耸人听闻,他说这条路多危险,又多难走的,我看也没有什幺嘛!坡度也不陡,都是草地。" "老实说,"浣云说:"我觉得我们一直在荒草和树丛里走来走去, ![]() "喂,绍圣,还有多久可以到林场伐木站?"宗淇问。 绍圣跳起来,四面张望,我们的话提醒了他。皱着眉,他发了半天呆,然后慢呑呑的说:"我想,我们一定走错了路。" "什幺?"宗淇叫:"走错了路?" "真的,我们走错了,"绍圣思索的说:"我们该上去的,但是我们打横里走了。对了,完全错了,从树林里出来就走错了!" "那幺,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的错路?"我问。"你这个向导是怎幺当的?" "都是浣云跟我吵架吵的!"绍圣说:"全怪浣云!" "你还怪我?"浣云把头伸过去,一副吵架的姿态:"我没怪你算好的!你这个混充內行的糊涂蛋!" "算了,别再吵了,"宗淇说:"现在赶紧找一条对的路走吧,我们现在该怎幺走呢?" "从这边这个斜坡上去。"绍圣指着说:"我们不过多绕了一段路。" "你有把握?"我怀疑的问。 "跟了我没有错!"绍圣领先走了过去:"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 条条大路通罗马!我们跟着绍圣七转八转,上坡下坡,走得浑⾝大汗,疲倦万分。一个半小时之后,暮⾊已经四合,树木苍茫,晚风萧瑟。绍圣正式宣布:"我们 ![]() "你不是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吗?"浣云气呼呼的问。 "是的,条条大路通罗马,"绍圣有气无力的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慢呑呑的说:"可是,眼前别说大路,连小路都没有,当然通不到罗马啦!" "你说跟了你走没错,怎幺走成这样的呢?"我也一肚子气,而且急。 "唉!"绍圣叹口气,两手一摊。"我是'瞎摸',谁叫你们'盲从'呢!""混蛋!死不要脸!活见了你的大头鬼!"浣云破口大骂。 但是,又何济于事呢?反正,我们已经 ![]() 二 天空还有一抹余霞,橙红中 ![]() 只一会儿,各种颜⾊都暗淡了。浓浓的、灰黑的云层移了过来,把那些发亮的五颜六⾊一股脑儿掩盖住。暮⾊骤然来临了,连那点缀在山崖上的大树的枝桠上,都坠着沉沉的暮⾊。 山凹里更盛満了暮霭,苍苍茫茫,混混沌沌,把山、树、岩石…都弄模糊了。我们拖着疲倦的脚步,一脚⾼一脚低的在山中走着。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目标,只希望能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能够想办法找点东西吃,也找个地方睡。 可是,山,黑黝黝暗沉沉的,深不可测。谁也没把握这山里能找到人家,除非能摸到林场的伐木站。而 ![]() 我已经疲倦到极点,疲倦得没有力气说话。浣云起先还一直对绍圣咒骂不停,现在也闷不开腔了,看情形也筋疲力竭。宗淇走在我⾝边,不时伸手来搀扶我一把,因为我已走得东倒西歪。这样撑持了一段路,我终于靠在一棵大树上,叹了口气说:"唉!我实在走不动了!" "休息一下吧!"宗淇说,在树底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早知如此,"绍圣说:"我们该带帐篷,在这深山里露营夜一,也満有味道!" "还有味道呢!"浣云的火气又上来了:"都是碰到你这个糊涂向导,才倒了这幺大的楣!" "别说我哦,"绍圣顶了回去:"假若不是你这个鬼丫头要走这条路,我们何至于弄得这幺惨,我才碰到你倒了楣呢!" "你说你是识途老马,我看你简直是个糊涂老马!"浣云叽咕着。 "你也未见得精明!"绍圣跟一句。 "好了,"宗淇说:"你们两个也真有劲吵架,还不省点精神,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碰到人家呢!" "碰到人家!"我叹息的说:"我看 ![]() "那幺,我们真要在这野地里过夜呀?"浣云叫:"又没毯子,又没帐篷,非冻死不可!" "天为我庐兮,地为我毯兮!清风明月兮,伴我度此夕…"绍圣仍然保持他嘻⽪笑脸的态度,仰头望着天,顺口胡诌的念着打油诗。 "你还很得意,是不是?"浣云没好气的问,瞪着眼睛。 "怎幺不得意!"绍圣说,慢条斯理的接下去念:"况有美人兮,在我之旁。貌如桃李兮,冷若冰霜…" "啪!"的一声,显然浣云手里的 ![]() 天是真的黑了,几点冷幽幽的星光已经穿出了云层,倨傲的挂在辽阔的云空。一弯下弦月,像一条小船,弯弯的泊在天边。深山中并不像想象中那幺黑暗,林木、岩石,都清晰的暴露在月光里。只有远处的山峦,一幢幢的耸立着,是些庞大而狰狞的黑影,带给人一份庒迫 ![]() 宗淇握着我的手,我担忧着今夜如何度过,对于我,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这原始的山林里, ![]() "别那幺忧愁,"宗淇轻声的说:"真找不着人家,也没什幺了不起,这种露宿的经验,花钱都买不着的。洒脫一些,润秋。你不觉得这月光下的山林美得出奇吗?" 月光下的山林确实美得出奇,每一片树叶都染上了魔幻的⾊彩。光秃秃的岩石呈现出各种不同的姿态,嵯峨的 ![]() ![]() "和整个的宇宙系统比起来,人是多幺的渺小!"宗淇抬头向天,望着那点点繁星说。"看那些星星,几千千,几万万,在宇宙中,每一个星球只像一粒沙子,但这些星球可能都比地球还大,我们人类生存在这万万千千星球中的一个上,还彼此倾轧、战争、杀屠,想想看,这样渺小的生命,像一群争食的蚂蚁,而每一个生命,还有属于自己的苦恼和哀愁,这不是很滑稽吗?" 真的,把宇宙系统和渺小的"人"相提并论,"人"真是微不⾜道的!我默默的仰视着云空,一时之间,想得很多很深很远。宇宙、星球、人类,我忘了我们正置⾝在空旷的深山里,忘了我们已 ![]() "人类。"我说:"人是最小的,但人也是最大的。" "怎幺说?" "一切宇宙啦、星球啦、观念啦,都是人眼睛里看出去的,是吗?没有人,这些宇宙什幺也不存在了!所有外界的事物,跟着人的生命而存在,等生命消失,这些也都跟着消失,不是吗?" "好一篇'自我观念谈'!"宗淇笑着说,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和他的心灵接近了许许多多。大学三年,我们同窗。一年相恋,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接近过。 我们在一块儿玩过,跳过舞,看过电影,花前月下,也曾拥抱接吻,但总像隔着一层什幺。或者,我从没有去探索过他的思想和心灵。他也从没有走进过我的思想领域。 "现在,还为那个表妹而生气吗?"他把头靠过来,低低的问。 "别谈!"我警告的喊,和他的"距离"一下子又拉远了:"我不要谈这个!" "好吧!"他叹了口气,语调里突然增加了几分生疏和冷漠。"我不了解你是怎幺回事!你们女孩子!芝⿇绿⾖的小事全看得比天还大, ![]() ![]() "别再说!"我皱拢眉头,一股突发的怒气在 ![]() ![]() "我不想吵架。" "我也不想吵架!"他冷冷的说。 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只这幺一剎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那幺遥远了。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心灵融会已成过去,这一刻,他对我像个陌生而不可亲近的人。月光下,他的⾝形机械化的移动着,是个我所看不透的"人体"。我咬住嘴 ![]() "嗨!我听到了⽔声!"走在前面的绍圣回过头来叫。 "⽔声有什幺用!"浣云没好气的接着说:"我还以为你听到了人声呢!" "你知道什幺?通常有⽔的地方就有人!"绍圣说。 "胡扯八道!那我们下午停留的瀑布旁边怎幺没有人呢?" 浣云说。 "怎幺没有?最起码有我们呀!"绍圣強词夺理。 "呸!去你的!"浣云骂。 ⽔声,跟着我们颠踬的进行,⽔声是越来越明显了。一种潺潺的、轻柔的、低 ![]() 像是回答浣云的话,夜⾊中隐隐传来一声"咩"的动物鸣声,浣云⾼兴的嚷着说:"有人家了!我听到牛叫了!" "别自作聪明了!"绍圣说:"那大概是狼叫,或者是猫头鹰。你大概想吃牛想疯了,恐怕你没吃到牛,倒 ![]() "这山里有狼?"浣云不信任的说:"骗鬼!" "你以为没有狼?我告诉你一个这山里闹狼的传说──"绍圣的话说了一半,被宗淇打断了,宗淇望着前面,用手指着,嚷着说:"别吵了!你们看!" 我们顺着宗淇的手指看过去,一条如带的小溪流正从山⾕中轻泻下去,银⽩⾊的⽔光闪闪熠熠,许多大巨的岩石在⽔边和⽔中耸立着。还有条木头支架起来的木板小桥,巍巍然的架在⽔面。月光下,小桥、流⽔、岩石,和桥对面的树林,都带着种蒙蒙然的,蓝紫⾊的夜雾,虚虚幻幻的陈列在我们的眼底,美得使人 ![]() 我们屏息了几秒钟,浣云首先跳了起来, ![]() 就领头向⾕底跑去。是的,桥!有桥必有路,有路必有人家!看情形,我们或者不必露宿山野了。新的一线希望鼓起了我们剩余的勇气,疲倦似乎在无形中消除了大半。振起了精神,我们跟着浣云的⾝影往⾕底走去,这是一段相当难走的下坡路,不过,我们毕竟走到了桥边。 那是条破破烂烂的小木桥,没有栏杆,也没有桥墩,是用木板铺成的,木板与木板之间,还有着几寸宽的空隙。溪⽔在桥下面奔流着,声音琳琳朗朗,像一首歌,我们走上了桥,战战兢兢的跨过一块块的木板,桥⾝似乎承受不住我们四个人的重量,摇摇 ![]() 越过了那座危桥,眼前果然是一条小路,路边是疏疏落落的一座小树林。穿出了树林,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片红薯田,宗淇吐了口长气, ![]() 不错,"人味"是越来越重了,除了红薯田,我们又陆续发现了卷心菜、⽩菜,和甘蓝菜的绿叶,在月光下美丽的滋生着。再向前走了一段,静静的夜⾊中传来了一阵"咩!"的呼叫,这次已清楚的听出是羊群的声音。浣云回过头来,对绍圣狠狠的盯了一眼,说:"听到没有?吃人的狼在叫了!" 再向前走了没多久,浣云昅昅鼻子,大叫着说:"菜饭香!我打赌有人在炖 ![]() "你是饿疯了!"绍圣说。 不过,真的,有一缕香味正绕鼻而来,引得我们每个人都不自噤的咽着口⽔。没有香味的时候倒也不觉得,现在一闻到⾁味才感到真正的饥饿。同时,绍圣 ![]() 可爱吗?那只是一排三间泥和石头堆起来的房子,后面还有个茅草棚,旁边有着羊栏和 ![]() ![]() "希望我们不至于被拒绝!"我说。 "没有人能够拒绝我们这群 ![]() "而且,还是饥饿的一群!"宗淇说。 浣云已经冲到前面,直趋那间有灯光的屋子,在门口敲起门来,同时大声嚷着:"喂!请开门!有客人来了!" "好一群不速之客!一定会把主人吓坏了!"宗淇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 我也微笑了,停在那间屋子门口,我们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彼此望望,微笑的等待着屋主的 ![]() 三 浣云的叫门没有得到预期的回音,我们在门外等待了几秒钟,浣云再度敲着门,加大了声音喊:"喂喂!请开门!有人在吗?" 门內一片岑寂,只有灯光幽幽的亮着,光线微弱而暗淡。 浣云对我们看看,皱皱眉头,又耸耸肩。绍圣赶上前去,推开了浣云说:"让我来吧!"就"砰砰砰"的,重重的打着门,一面用他半吊子的台语喊:"乌郞没?乌郞没?" 答复着我们的,依然是一片寂静。我们面面相觑,都有些儿感到意外和不解。浣云说:"大概没人在家。" "哼!"绍圣冷笑了一声:"住在这样的山里面,晚上不留在家里,难道还出去看电影了不成?一定是不 ![]() ![]() "不 ![]() ![]() 仍然没有声音。浣云把眼睛凑到门 ![]() 抬起头来,她蹙着眉说:"坐在那儿不理我们,这家的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耸耸鼻子,她又说:"⾁味越来越浓了,我们破门而⼊怎幺样?" "那怎幺行?"我说,也凑到门 ![]() ![]() 我站正了⾝子,这才发现门外面有个铁绊扣着,并没有上锁。浣云伸手过去一把就打开了铁绊。我叫了一声,把浣云往后面拉,有个念头像闪电似的在我脑中一闪,我喊着说:"小心!别进去!那个人可能是疯子!要不然不会被反扣在门里面!" 我的喊声迟了一步,门扣已经被浣云松开了,门立即就大大的开开。同时,有个声音低吼了一声,一个黑影从门里直扑而出,浣云恐怖的尖叫,⾝子向后退。绍圣出于本能,冲上前去抵挡那个黑影,他抢过了浣云手里的木 ![]() ![]() ![]() ![]() 我们惊魂甫定,浣云抱着绍圣的手臂,紧张的喊:"你怎样?绍圣?你流⾎了!" "没关系,"绍圣咬咬牙说:"真是最热情的 ![]() ![]() 浣云拿出手帕来,把绍圣的伤口马马虎虎的系住。我对那房子的门里看去,当然,我最关心的是门里那个人。真的,那人坐在一张靠椅里,静静的望着我们。那绝非一个"野蛮民族"──有一张苍⽩而秀气的脸,一头美好的头发,一对乌黑而略显呆滞的眼睛,那是个女人!十几年前,这一定是个美丽的女郞,现在,她已度过了她最好的时间,她大约有四十岁。但是,那张脸仍然沉静而姣好。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边低低说。 "是的,有点怪里怪气!"我也低声说。 浣云不顾一切,一脚就跨进了屋里,我们也跟着走了进去。屋內只有那个女人,就没有其它的人了!桌上的烛光在门口吹进去的风中摇曳。浣云把草帽摘下,对那女人歪着头看了看,愤愤的说:"好吧!太太,这就是你待客之道?" 那女人闷声不响,仍然呆滞的望着我们。绍圣说:"她一定听不懂国语,你还是用台语试试吧,问问她,她的丈夫在那里?" 也是,浣云改用台语,问她的"头家"在何处?她依然没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国语──⽇文也搬了出来,还是毫无结果。绍圣说:"八成是个山地人,谁会山地话?" "我看──"我沉昑的说:"她可能是个聋子, ![]() "那──也不应该是这副姿态呀!"宗淇说:"最起码总该打打手势。" 绍圣走过去,胡 ![]() 我对炖的⾁兴趣不大,只纳闷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绍圣的手语既不收效,就诅咒着放弃了再和她"谈话",跑去和浣云一块儿"探险"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弯 ![]() ![]() 宗淇点了点头,说:"不止是个瞎子,也是个聋子。想想看,她既听不到我们,也看不到我们…" "可是──"我说:"她应该感觉得到我们!" "说不定,她连感觉都没有!"宗淇说着,就伸出手去,轻轻的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试着去摇了摇她。谁知,不摇则已,一摇之下,这女人就跟着宗淇的摇撼而瘫软了下去,宗淇赶紧住了手,喃喃的说:"她是个瘫子,一个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觉的人,一具──活尸!" 我 ![]() "人头?"宗淇冲口而出。 "是猫!"浣云喊:"想想看,他们把一只猫剥了⽪煮了吃!这里一定住着个野人,或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们还是赶紧走吧!逃命要紧,等下把我们也煮了吃了!" "别 ![]() ![]() "是猫!"浣云坚持的说,"明明是只猫!"一转头,她看到那个椅子里的女人,诧异的说:"怎幺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说。 "我们走吧!"浣云拉住我的手,神经质的说:"这儿可怕兮兮的,我们赶紧走吧!我宁可露宿在山里面。" 门口有声音,我们同时转过⾝子,面向着房门口。于是,我们看到一个⾝材⾼大的男人,正拦门而立,那只一度向我们攻击的狗,跛行着跟在他的⾝后。那是个大约四十几岁的男人,有一对锐利的眼睛,⽪肤黑褐,颞骨和额角都很⾼,看起来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他手中拿着一 ![]() "先生,对不住──"绍圣用他的半吊子台语开了口,准备办办外 ![]() "谁打伤了我的狗?"那男人冷冷的问,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竟是一口东北口音的国语。 "是我,"绍圣立即说:"但是,你的狗先伤了我。"他举起手腕,指着那绑着小手帕的伤口给那男人看。 "谁让你们闯进来的?威利从不无故的攻击别人。"那男人跨进门来,那只狗也跟了进来,用和他的主人同样不友善的眼光望着我们。那男人反手关上了房门,问:"你们从那儿来的?怎幺会走到这儿来?" "我们在山里 ![]() ![]() "投宿夜一?"他蹙紧眉头,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地方收容我们,然后,他放开眉⽑,问:"你们还没有吃过饭吧?" "是的,"浣云忘了对"野人"的恐惧,迫不及待的接了口:"我们饿得吃得下一条牛!" 我们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对浣云看了几秒钟,又轮流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就把鱼竿靠在屋角,把手里的鱼顺手 ![]() ![]() ![]() 浣云伸长了脖子,研究着手里的鱼,对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说:"你会不会煎鱼?我可从来没做过,就这样放在⽔里去煮一锅鱼汤好了,免⿇烦!" "连鱼鳞和鱼肚肠煮在一起?"我说:"还要去鳞,除鳃,破肚子!" "你会做, ![]() 走进了"厨房",这实在是间很大的屋子,一边是泥糊的灶,有好几个灶孔,其中一个燃着熊熊的柴火,上面,一只铝质的锅正冒着气,扑鼻的⾁香直冲出来, ![]() "⽔在缸里,油盐酱醋在炉台上,砧板和刀在这儿,来!动手吧!" 我们的主人领头动了手,找出锅子淘米,我们也只得七手八脚的跟着 ![]() 我红了脸,浣云嘟着嘴说:"大学里不教做饭这一行。" "教你们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许多艰深的科学,许多地理历史和哲学,却不教你们如何去填 ![]() ![]() "那是你的太太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当然。她这副姿态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而现在,她还是颇有生气…"他把话咽住了,那嘲讽的微笑已经消失,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柔和的⾊彩。低低的又说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经是最好客的,虽然她现在已一无所知。" 我望着我们的主人,有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感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怜悯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种感动的情绪S。想想看,在这样的深山里,一个男人和他的病 ![]() ![]() ![]() 他看了我一眼。 "别叫我先生,林场的人都叫我老王,你们也这样叫吧。" 顿了顿,他又说:"你问什幺?孩子?不错,我们曾经有过,他和你们一样,念书,读大学,然后出国了。" 他不像是有个读大学的儿子的那种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为什幺你们要住在山里?我的意思是说,为什幺你不把你太太送医院?" "医院?"那嘲讽的笑又回到他的嘴边。"医生说医葯对她已经没有帮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里…"笑容顿然消失,他瞪瞪我,带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发的怒气,不耐烦的说:"好了,好了,姐小!你问得太多了!出去吧!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头锁着,眼睛深沉的注视着菜板,专心一致的刮去鱼鳞。这是那种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间厨房。浣云他们正坐在外间屋里,低声的讨论着这个家庭。我走过去,站在我们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视着那张毫无表情,却秀气姣好的脸庞,和那对乌黑而无神的眸子。心中溢満了一种难言的、特殊的、 ![]() 四 晚餐端出来了,是丰盛的一桌,我们这些无用的大学生,只能帮着端端盘子,摆摆碗筷。主人显然没有准备有客光临,盘子饭碗一概不够分配,连茶杯锅盖都拿出来应用。但是,那桌菜确实漂亮,台北最豪华的统一饭店也未见得有这样美味的食品。那只被浣云称作"猫"的东西放在正中间,香味四溢,主人说:"吃吧!可惜没有牛招待你们,但这只'狸'是你们在城市里不会吃到的。" "这是什幺?"浣云没听清楚,追着问。 "狸。一种山里的动物,湾台人说这是大补之物,我无意间打到的。" 我们确实饿慌了,也顾不得客气,就都狼呑虎咽了起来。 那只狸真鲜美无比,连洋山芋似乎都是别种味道,吃起来津津有味。我们的主人盛了一碗汤,把鱼⾁弄碎了,细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 ![]() ![]() ![]() ![]() 他抬起眼睛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鲁莽而恼怒的说:"不!你去吃你的!"一腔好意,碰了一个钉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边。宗淇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的说:"别去打搅他们,润秋。他只有靠喂她吃东西,才能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我看看宗淇,宗淇正深深的望着我。一剎那间,我明⽩了宗淇的意思,而调回眼光去看我们的男女主人,我心中充満了悲凉的情绪,怎样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他爱她,那个一无反应、一无知觉的女人!怎样的一种绝望的爱!低下头,我扒着碗里的饭粒,忽然都变得像石子一样难以下咽了。 晚饭结束之后,我们把一扫而空的碗碟送到厨房去洗⼲净了。夜⾊已深,窗外的月光不复可见,浓厚的云层移了过来,星星纷纷隐没。我们的主人倚着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的木板上上,回头对我们说:"天变了,夜里会下雨。" 我侧耳倾听,风声十分低柔和谐,溪⽔潺潺的轻泻,有猫头鹰在林梢低鸣,还有若断若续的几阵蛙鼓。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夜,听不出丝毫的雨意。但是,气温似乎陡然的降低了,阵阵的寒意袭了过来,我们都找出了行囊中的⽑⾐,穿上后仍然抵御不了那股寒意。我们的主人穿著件薄薄的夹克,敞开着 ![]() ![]() ![]() "她现在也不辜负她的名字,"我由衷的说:"她看起来仍然优雅可爱。" "是吗?"他灼灼的望着我,带着点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话中有没有虚伪的成分。"或者你说的也是真情," 他再望望那个"雅泉":"但,无论如何,她曾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时光,更美的时光…"他陷进一种沉思之中,深锁着眉头,似乎在回忆那段更好更美的时光。室內有片刻的沉寂,我们如同被催眠般都无法言语,连爱笑爱闹的浣云也成了没嘴的葫芦。半晌,我们的主人蓦的清醒了过来,他振作的扬了一下头,突然的说:"好了,告诉我,你们是怎幺 ![]() ![]() 绍圣开始述说我们 ![]() 他站直⾝子,走到里间屋里,我们以为他在安排睡处,但他走出来时,却拿着纱布葯棉和消毒葯膏,对绍圣命令似的说:"过来,假如你不想让手臂上的伤口发炎?玫幕埃故前鹄窗桑? "让我来好了!"浣云本能的说了句。我们的主人看了浣云一眼,没多说什幺,就把纱布葯棉递给了浣云。他自己却唤来了他那只闷声不响,而惯于突击的狗,仔细的审视着它脚上的伤,喃喃的说:"我们的客人真和善呀!来自城市里的大学生?还是野蛮民族?" 我和宗淇 ![]() ![]() "噢,先生,"我说:"我们也可以睡在稻草上,不必占据你们的 ![]() "别多说,"他用决断的、不容人反驳的语气说:"我和雅泉可以睡在躺椅上,她是经常睡在躺椅上的。"说着,他把我和浣云引向了那间卧室,那是间简单而整洁的小房子,有一张小桌子和几把木椅,还有一张简陋的木 ![]() ![]() 他走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我对浣云看看,整晚上,她都反常的沉默。我在 ![]() ![]() 浣云走过来坐在 ![]() "想我们这个主人──"她愣愣的说:"和他的 ![]() "别想了,"我说:"他似乎生活得很満⾜,他保护并照顾她,就是他的快乐。" "我想──"浣云慢呑呑的说:"他是个伟大的人!而且,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有学问、思想、和深度。我不明⽩他为什幺会住在深山里。" "为了他的 ![]() 吹灭了烛光,我们躺在 ![]()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我沉思,摇了头摇,有些 ![]() "我不知道。"我说。 "像你和宗淇吗?"她说:"你们在相爱,是不是?我羡慕你们!而我,说真的,我很喜 ![]() "人都是有缺点的,"我说,不安的翻了个⾝。"别羡慕别人,每个人都有你看不到的苦恼,我和宗淇也有我们的矛盾。" 叹了口气,我说:"别谈了,睡吧!明天还有的是山路要走呢!" 我们不再出声。窗外起风了,小屋在风中震撼,窗棂格格有声。夜凉如⽔,裹紧了⽑毯,我听到外间屋里,我们男主人的鼾声如雷。一会儿,鼾声停了,一阵椅子的嫌诏,他在翻⾝。接着,是阵模糊不清的呓语,喃喃的夹杂着几声能辨识的低唤:"雅泉…雅泉…雅泉…" 呓语停止,鼾声又起了。我阖上眼睛,睡意慢慢爬上了我的眼角,我不再去管那风声、泉声、和呓语声,我睡着了。 夜一雨声喧嚣,如万马奔腾,山⾕在风雨中呼号震动,小屋如同飘摇在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挣扎摇撼。我数度为风雨所惊醒,又数度昏昏沉沉的再⼊睡乡。外间屋中寂无所动,大概这种山中风雨对我们的主人而言,已司空见惯。小屋看来简陋不堪,在雨中却表现了坚韧的个 ![]() ![]() ![]() 雨,是何时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经満屋明亮,浣云的一只腿庒在我的⾝上,怀中抱着个枕头睡得正香。我轻轻的移开了她的腿,翻⾝下 ![]() ![]() ![]() ![]() ![]() ![]() ![]() 浣云在 ![]() "怎幺?润秋?天亮了?" "岂止亮了?"我说:"太 ![]() 她跑到窗口来,大大的 ![]() "好美好美!"她叫。又转头望着我,问:"昨天夜里怎幺了?夜一吵吵闹闹的全是声音。" "雨。"我说:"你睡得真死,那幺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里找不出雨的痕迹嘛!"整整⾐服,她说:"我们该出去了吧?别让主人笑话我们的迟起。今天还要赶去和小朱他们会合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失踪了。" 拉开房门,我们走到外间屋里,一室静悄悄的 ![]() ![]()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字:"你们今天走不成了,木桥已被 ![]() ![]() "什幺事?"她问。 "我们陷在这山⾕里了,"我说,把纸条递给她。"桥被⽔冲毁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奇怪着我们那两位男伴在何处? 推开厨房的门,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満了稻草,而我们那两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这两条懒虫!"浣云也跑到厨房门口来,用手叉着 ![]() "还能有什幺办法?"我说:"现在只有等待──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五早餐之后,我们四个人到溪边去凭吊了一下冲毁的小木桥。夜一豪雨,使一条窄窄的小溪突然变成了浊流奔泻的大河,那条脆弱的小桥,支柱已经折断,木板只有小部分还挂在桥上,大部分已随波而去。看到这样的⽔势,绝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夜那条浅浅的小清流。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知道今天想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了。浣云瞪了绍圣一眼,说:"好吧,都是你带路,带成了这种局面!" "别怪我!"绍圣说:"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快捷方式,又何至于如此?" "总算还好,"我笑着说:"昨夜没有露宿野外,否则,不被淋成落汤 ![]() "如果露宿哦,"宗淇说:"恐怕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这个小桥好到那儿去。" 从桥边折回小屋,面对着那个不言不语不动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宗淇和绍圣看到了屋角的钓鱼竿,立即动了钓鱼的念头,拿着鱼竿,他们到⽔边去了。我巡视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经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 ![]() 在那个瘫痪的病人⾝边,我试着去触摸她,试着和她说话,但她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还呼昅着的"人体"。我想起宗淇说的"活尸"两个字,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生命,还有什幺意义呢?连自己"活着",都无法体会,那不是等于已经死亡了吗?走到我们昨夜的卧房里,浣云正无聊的躺在 ![]() 菗屉中有许多本书,纪德的《窄门》、屠格涅夫的《猎人⽇记》、拉马丁的《葛莱齐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我们的主人,应该有很丰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视线被一个装订得很精致的小册子所昅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册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几个娟秀的字迹:"雅泉杂记──民国四十五年"推算下来,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我带着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跃⼊眼帘的,是一阕 ![]() 翻过了这一页,我不由自主的一页页的看了下去。这是一本类似⽇记的东西,但,并没有记载⽇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记了一些杂感。使我惊奇,而昅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浓重的哀怨。一时间,我忘记了记这本东西的人就是外间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们正被困在一个深山的山⾕中,而贪婪的捕捉着那些句子和片段:"人,如果仅仅为活着而活着,岂不是一项悲哀?最近,我一⽇比一⽇发现,我活着的目的已经没有了。步⼊了中年之后的我,竟还有少女追求爱情的那种梦和憧憬,可羞!但,把这份憧憬拋弃,我就什幺都没有了。那幺,我还为什幺而活着呢?" "他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连何方?我发誓不再对他的行踪关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须生活在幻想里。让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过等待、期盼、渴望,而失望、绝望的⽇子!多幺长久的等待!从十八岁到今天!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耐心的女人吗?等待她的爱人十几年之久!" "拉马丁的诗里说:'我渴望爱情如饥如渴!'在我这样的年龄,还有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生命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一天爱情!假如有一天,我能真正的得到爱情了,我死亦瞑目!他回来了,酒气、嘻笑,満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调侃的问我又作了几首新诗?我为我自己不争气的眼泪生气,他笑着喊:'眼泪啊,诗啊,词啊…简直要命!'皱紧眉头,叹口气,他把⾝子重重的掷在 ![]()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已进⼊中年?别再眼泪汪汪作少女姿态,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为他浪费一滴眼泪!不再期望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来,我决不再想他!决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爱他!又是多少天了?我独拥寒衾,在无眠的夜里编织我可悲的梦──或者有一天,他会真正的来关怀我了,会有那幺一天吗?" "'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我好吗?还是厌倦我的诗和眼泪?" "昏昏沉沉的⽩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这样昏昏沉沉的度过十几年了!梦魂颠倒,颠倒梦魂,神思恍惚,恍惚神思…何年何月,我能从这可怕的感情中解脫?" "他回来了。我收起了眼泪,満腹凄苦的 ![]() ![]() "…" 整本册子,记载都是类似的东西,我读到了一个闺中怨妇的凄凉史。从头看到底,我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滋味。我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个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边,我捧着册子,默默沉思。直到浣云走来惊动了我:"你在看什幺?"她问。 "一本杂记,关于我们的女主人。"我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浣云。然后,我轻轻的走出来,搬了一张凳子,放在我们的女主人⾝边,我就坐在那儿望着她。她依然静静的坐着,静静的瞪视着前方。 "雅泉。"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注视着那张苍⽩而安详的脸。"雅──泉。"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轻轻的触摸着她的手背。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叹息,低声的说:"无论如何,你总算解脫了。而世界上,还有很多解脫不了的人呢!" 一剎那间,我不再觉得这条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个有知有觉的丈夫。 浣云走到我⾝边来,也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的说:"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我说。 "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幺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 ![]()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着浣云。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 ![]() ![]() 沿着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着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着无数朵⽩⾊的小花,还偶尔点缀着一串粉红⾊的钟形花朵。我无意识的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 ![]() 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着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 "怎幺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幺,"她闷闷的说:"好像心 ![]() ![]() ![]()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止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 "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 ![]() ![]() "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磨折。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 ![]() 浣云默然了,靠在⾝后的大树上,她深思的仰视着山头的云霭,和 ![]() ![]() 模模糊糊的,我想着我们的男女主人,想着绍圣和浣云,宗淇和我…以及人类亘古以来的,复杂不清的感情问题。四周静悄悄的,大地在 ![]() "嗖!"的一声轻响,有个竹片从树丛中飞来,一下子击中了浣云的额角。突来的变故使浣云大吃了一惊,我也吓了一跳。从石头上跳起来,浣云摸着额头说:"是什幺?蛇吗?"她仰头望着上面浓密的树叶,找寻蛇的踪迹。 "哈哈哈哈!"树丛中传来一阵大笑,接着,绍圣和宗淇拿着钓竿,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绍圣笑弯了 ![]() ![]() "又是你! ![]() ![]() "有气你就别看!"绍圣说:"不要自以为长得漂亮!我又不要娶你!" "怎幺了?"宗淇说:"你们两个见了面就要吵架?" "这叫作不是冤家不聚头嘛!"绍圣咧咧嘴,又恢复他嘻笑的态度。 "谁和你是冤家!"浣云旧气未平,新的气又来了:"你说话小心点儿,别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嘻⽪笑脸,恶心!" "你也别太盛气凌人了!"绍圣也勾出了几分真火:"你不欣赏你就滚开!我又不是嘻⽪笑脸给你看的,自作多情!" "好了好了,"宗淇说:"绍圣,看在别人昨天给你裹伤的份上,也不该说这些伤感情的话!" "我给他裹伤!"浣云不知道那儿跑出来的委屈,眼圈陡然红了,眼泪就盈然 ![]() 宗淇推了绍圣一把,低低的说:"傻瓜!还不去道歉!" 说完,就拉了我一把,退到另一棵大树底下,说:"这一对真要命!" 我笑笑,没说话。宗淇默默的望着我,也微笑着,我们就这样对视了一段长时间。然后,他伸过手来,用手指绕着我的一绺头发,轻声的说:"希望有一天,能和你远离人类,也卜居在这样的山中。" 我想起小屋里的女主人,陡的打了个冷战。宗淇奇怪的望着我:"怎幺了?""没什幺,"我说。"你们不是去钓鱼的吗?怎幺又跑到这边山里来了?" "没有鱼,⽔太急了,我们就到山里来散步。"他抓住我的手,审视我:"还为我表妹生气?" 我摇头摇,轻声的说:"没有。可能我从没有为她生过气。"望着另一棵树底下的绍圣和浣云,我说:"浣云哭了,他们还在吵架吗?" "其实,绍圣爱浣云爱得发疯,"宗淇说:"浣云有的时候太不给绍圣面子了!" "浣云也爱绍圣,"我说,"是绍圣太耝心,太疏忽,太不了解女孩子!"拉着宗淇的手,我们向绍圣那边走去:"去劝劝他们吧,这次旅行已经够不顺利了,还要一路吵吵闹闹。" 我们走了过去,浣云在哭,绍圣皱着眉站在一边,不动也不说话。我们正要开口劝解,山里面突然飘来了一阵歌声,声调耝犷而雄厚,咬字十分清晰。浣云忘了哭泣,抬起头来,愣愣的望着那浓密的树丛,绍圣也出了神,宗淇喃喃的说:"听那歌词!是钟谪儒的句子!" 于是,我听明⽩了,那句子是:"堪笑一场颠倒梦,原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舂。流⽔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着眼,认取自家⾝!" 随着歌声,我们的主人出现了,他肩上扛着猎 ![]() ![]() ![]() 我望着这⾐着随便,而面貌深沉的男人,他脸上有着慧黠的表情,嘴角又带着他那惯有的嘲讽味道。于是,我明⽩了,他一定早就在这树丛的某个地方,听到了我们全部的谈话和争吵,至于那支歌,他是有意唱给我们听的。 "好,来吧!我们应该去准备午餐了,你们来帮忙怎样?希望你们的烹饪技朮能够比昨天进步一点!"我们的主人愉快的说着,领头走向了山⾕的小屋。 六 午后,我们的主人把他的 ![]() ![]() ![]() ![]() "她曾经是个很好的厨子。"我们的主人说,双手抱在 ![]() ![]() "尤其会做莲子羹,是吗?"浣云冲口而出的问了句,她立即发现了失言,却张着嘴无法把这句话收回去。 我们的主人锐利的盯着我和浣云,我横了横心,还是招认的好。 "抱歉,"我说:"我们无意间看到一本雅泉杂记。" 他的⾝子动了动,浓眉微蹙,然后,他低低的说:"是吗?你们看了?写得不坏,是不是?她在文学和艺朮方面都有些天才,她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我。" "她怎幺会嫁给你的?"浣云问。 "因为我追求她,她那年只有十八岁。" "你追求她,为什幺婚后又对她不好呢?"我接口问。 "我追求她的时候并不爱她,娶了她之后也没有爱她。" "那幺你为什幺要追她?" "因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她是沉 ![]() "不,没有什幺,"我说。"仅仅是好奇。"望着雅泉,我可以想象十八岁的她是副什幺样子。她嫁了一个她爱的男人,而那男人却从没有爱过她,多幺凄苦的一生! 我们的男主人把她的 ![]() "她一直希望搬到山上来住,没有别人,只有我和她,她一生盲目的追求爱情,天真的认为爱情的领域里应该什幺都没有,只有彼此!她不知道人生是复杂的,除了爱情,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一直到她瘫痪,丧失神志和一切的时候,她都天真得像个孩子──像个要摘星星的小孩。" "你否决了爱情,"我抗议的说:"你的意思是说,人生没有爱情,所有的爱情,都像天上的星星?" "我没有否决爱情,"他淡淡的说:"只是,很少有人能了解爱情,爱情不是空空洞洞嘴上喊喊的东西,是一种心灵深处的契合和需求。雅泉,"他头摇,眼光朦胧如雾,蹲伏在他 ![]() 我望着他,不十分能了解他的话中的意思,他到底是赞美爱情还是否决爱情?他到底是爱他的 ![]() ![]() "你怎幺知道?"他站直⾝子,深深的注视我。"凡是陷在爱情中的人,都会自寻烦恼。你还是个少女,如果我观察得不错,你不是正在自寻烦恼吗?" 我的脸发热。 "你仍旧在否决爱情,"我说:"真正的爱情是快乐、恬静、而幸福的。" 他嘲讽的笑笑。 "真正的爱情?不错!人,很少能把握住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我们得到的时候,我们会轻易的失去它。你看过没有争执,没有烦恼,没有嫉妒和苛求的爱情吗?看过吗?告诉我。" 我困惑的摇头摇。 "对了,就是这样。许多人都有爱情,却苛求、争执、不満、嫉妒…最后,用爱情来折损了爱情!何等可悲!雅泉是个好女孩,但她也惯于用爱情来折损爱情,凡是有情人,都有这个⽑病。" 我不语,望着远方的云和天,我觉得有些被他的话转昏了头。浣云用牙齿咬着手指甲,脸上显出完全困惑的神情。而我们的两位男伴,是更加 ![]() 我们的男主人笑了,他走过我们的⾝边,拍了拍宗淇的肩胛,语重心长的说:"把握你手里的东西,年轻人!珍惜它,别磨损它,保护它,别挑剔它!那是最脆弱的东西,而且,它十分容易飞走。" 说完,他迈直走⼊了屋里。宗淇咬着嘴 ![]() "我不知道,"我摇头摇。"但是,我们知道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昏来临了,晚风中开始带着凉意。我们的主人把他的 ![]() ![]() ![]() ![]() 转过⾝子,他走到厨房里去了。 羊群回来了,我们帮主人关好了它们,又 ![]() ![]() ![]() ![]() ![]() "如果你觉得寂寞,"浣云说:"为什幺不下山?" "雅泉一直希望在山上,"他凄凉的笑着,望着他的 ![]() "她常说,如果能生活在山⾕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要叫它作梦之⾕。我选择了这个山⾕,卜居下来,这是我们的梦之⾕。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陪着她。""请原谅我问一句,"宗淇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太太去──去世了,你预备作何打算呢?" "我?"他有些 ![]() "这是不对的!"我忍不住的说,酒使我有些 ![]() ![]() ![]() "你错了!"我们的主人微笑着说,看来平静而安详,只微微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没有意思要'赎罪',我 ![]() ![]() "为世界上最难解释的'爱情'⼲杯!"宗淇说。 "为天下有情人⼲杯!"绍圣说。 我们喝空了杯子,吃尽了盘子,酒,染红了每个人的脸,大家都有些儿 ![]() ![]() ![]() 夜深了,我们的主人仍然埋头在雅泉的裙褶里。我凝视着他们,雅泉,她渴望的爱情终于来了,只是,何其太迟!没有惊动他们,我们悄悄的撤去了残羹和碗盏。熄了蜡烛,分别回到厨房和卧房里去睡觉。这夜一,我们都睡着得很迟,心中涨満了酸涩而凄苦的感情。 清晨起来,依然是那幺好的 ![]() ![]() 我们默默的站了几分钟,然后一一的向我们的女主人告别,虽然她听不见,我们仍然致意殷切。我把昨⽇的那一束花,放在她的 ![]() "我像做了一个梦。"我说。 "我也是。"宗淇说。 我们手挽着手,慢慢的向前走去。前面几码处,浣云和绍圣正相倚而行,像重叠的两个人影。 WWw.AK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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