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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酷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约翰·克里斯朵夫 作者:罗曼·罗兰 | 书号:38558 时间:2017/8/16 字数:65337 |
上一章 部二第 内户·七卷 下一章 ( → ) | |
失败可以锻炼一般优秀的人物;它挑出一批心灵,把纯洁的和強壮的放在一边,使它们变得更纯洁更強壮;但它把其余的心灵加速它们的堕落,或是斩断它们飞跃的力量。一蹶不振的大众在这儿跟继续前进的优秀分子分开了。优秀分子知道这层,觉得很痛苦;便是最勇敢的人对于自己的缺少力量与孤立暗中也很难过。而最糟的是,他们不但跟大众分离,并且也跟自己人分离。大家各自为政的奋斗着。強者只想救出自己。"噢,人哪,你得自助!"他们并没想到这句格言的真正的意思是:“噢,人哪,你们得互助!"他们都缺少对人的信赖,缺少同情的流露,缺少共同行动的需要,——那是一个民族在胜利的时候才会有的,——缺少元气充沛的感觉,缺少攀登⾼峰的意念。 关于这种情形,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也知道一些。巴黎有的是能了解他们的心灵,屋子里有的是不相识而真可以做朋友的人,可是他们象在亚洲的沙漠中一样孤独。 两人的境况很苦,差不多没有什么固定的收⼊。克利斯朵夫只有替哀区脫抄谱和改编乐曲的工作。奥里维冒冒失失的辞退了教职。因为姊姊死后,他颓丧到极点,加上在拿端太太那个社会里有了一次痛苦的恋爱经验:——(他从来没跟克利斯朵夫提,因为不愿意怈露心中的苦恼;他的 ![]() 不久他可醒悟了。要发表一些东西简直不可能。因为热爱自由,所以他痛恨一切损害自由的东西,只能在互相敌对的政 ![]() ![]() ![]() ![]() 奥里维只能靠自己。而这又是极脆弱的倚傍。任何钻谋他都受不了。他不肯为了自己的作品受一点委屈。看到一般青年作家卑躬屈节的趋奉某个著名的剧院经理,甘心忍受比对起役更不客气的待遇,奥里维简直脸都红了。哪怕为了 ![]() ![]() ![]() ![]() ![]() 在巴黎要教人接受一件作品还不算太难,但要把它印出来是另外一件事。那就得等了,得成年累月的等,有时甚至要等一辈子,倘若你没有学会趋奉别人或⿇烦别人的本领,不时趁那些小皇帝刚起 ![]() ![]() 终于作品出版了。奥里维等得那么久,看到作品问世已经没有乐趣可言:那对他已经是死东西了。可是他希望它在别人眼中还是活的。其中有些诗意和智慧的闪光,决不致无人注意。但社会上对这件作品完全保持静默。——他又写了两三评论文。既然跟一切 ![]() ![]() ![]() ![]() 奥里维既不能依傍在精神上和他契合的人(因为他们不知道他),就只能落在敌人手中,听凭与他的思想为敌的文人和受这种文人指挥的批评家摆布。 这些初期的接触使他心灵受伤了。他对于批评的敏感不下于老布鲁克纳,——新闻界的恶意所给他的痛苦使他不敢再让人家演奏他的作品。奥里维连老同事的支持都得不到。那些教育界的人因为职务关系,还能感觉到法国文化的传统,照理是能了解他的。但他们是服从纪律的,把精神整个儿 ![]() ![]() 在这等情形之下,只有两三条路可走:不是用強力摧破外界的壁垒,就是作可聇的妥协,或者是退一步只为自己写作。奥里维对第一第二条都办不到,便采取了最后一条。他为了生计,不得不忍着痛苦替人家补习功课,另外自个儿写些作品,——但因为没有见到天⽇的可能,作品也慢慢的变得没有⾎⾊,变成虚幻的,不现实的了。 在这种半明半暗的生活中,克利斯朵夫象暴风雨般突然闯了进来。他对于社会的卑鄙与奥里维的忍耐非常愤慨。 “难道你没有热⾎吗?"他嚷道。"你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你知道自己比这般畜生⾼明而让他们庒迫吗?” “怎么办呢?"奥里维说,"我不能自卫,要跟我瞧不起的人斗争,我简直受不了。我知道他们会不择手段,用所有的武器攻击我;我可是不能。我不但厌恶用他们那种恶毒的手段,而且还怕伤害他们。我小时候老老实实的让同伴们打。人家以为我懦弱,怕挨打。其实我对于打人比挨打更怕。有一天一个蛮横的家伙正在磨折我,旁边有人跟我说:喂,跟他拚了罢,把他肚子上踢一脚不就结了!——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我是宁可挨打的。” “你太没有热⾎了,"克利斯朵夫又说了一遍。"并且也是你们该死的基督教思想种的 ![]() 奥里维表示异议。他对于《旧约》有种天生的反感。这种心理可以追溯到他童年偷偷的翻着一部揷图本的《圣经》的时代,那是人家从来不看,也不许儿童看的东西。其实噤止也是多余的。奥里维看不多时,马上又恼又丧气的把它阖上了,直到读了《伊里亚特》,《奥德赛》,和《天方夜谭》那一类的书,才把看《圣经》的时候那种不愉快的印象抹掉。“《伊里亚特》中的神,"奥里维说,"是一般长得很美,极有神通而缺点很多的人:我懂得他们,我或是爱他们,或是不爱他们;即使我不爱,也喜 ![]() ![]() ①帕特洛克勒斯与阿喀琉斯为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 对摩押的默示… 对大马⾊的默示… 对巴比伦的默示… 对埃及的默示… 对海旁旷野的默示… 对异象⾕的默示…① “那简直是个疯子,自以为一⾝兼审判官,检察官,刽子手,在自己监狱的庭院里把花和石子宣布死刑。这部杀气腾腾的书充満着顽強的恨意,令人品都 ![]() ![]() ![]() ①以上均为《旧约·以赛亚书》各章的摘要。 ②姚苏哀为希伯莱首领之一。 ③见(《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五章。 “最要不得的是,这个上帝还用欺骗手段派先知去蒙蔽人类的眼睛,造成他使他们受苦的理由:——去,把这个种族的心变硬,塞住他的耳目,不让他了解,不让他改变主张,不让他恢复健康。 ——那末主啊,到哪时为止呢? ——到屋无居民,土地荒芜的时候…①—— ①见《旧约·以赛亚书》第六章。 “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残暴的人!… “当然,我不至于那么愚蠢,不了解这种语言的力量。但我不能把思想跟形式分离;倘使我对这个犹太上帝有时会低徊赞叹,也只象我对老虎低徊赞叹一样。莎士比亚专会制造妖魔鬼怪,也制造不出这样一个代表恨、代表神圣而有德的恨的角⾊。这部书真可怕。一切疯狂都是有传染 ![]() ![]() “那末你应当怕我罗,"克利斯朵夫说,"我就是醉心于这种思想的。那等于猛狮的骨髓,強健的心的食粮。《福音书》要没有《旧约》做它的解毒剂,便是一盘淡而无味的,不卫生的菜;要生存的民族必须拿《圣经》做骨⼲我们应当奋斗,应当恨。” “我就恨这个恨。"奥里维说。 “恐怕你连这种恨意都没有吧!” “不错,我连这点儿恨的气力都没有。我不能不看到敌人的理由。我常常念着画家夏邓的话:要柔和!要柔和!” “好一匹绵羊!"克利斯朵夫说。“可是你想做绵羊也没用。我要使你跳过壕沟,我要拚命抱着你向前。” 果然他把奥里维的事抓在手里,发动了论战。他开始并不十分⾼明。他不等人家把一句话说完就恼了;目的是为朋友辩护,结果反而对朋友不利;事后他发觉了,对于自己的笨拙觉得很难过。 奥里维也并不欠朋友的情。他也为了克利斯朵夫而跟人打架呢。虽然他怕斗争,虽然头脑清楚冷静,嘲笑一切极端的言语和行动,但一朝替克利斯朵夫辩护的时候,他可比克利斯朵夫和所有的人都更 ![]() 两人费了多少心力,结果也不容易改善他们的境况。相互的友爱使他们做了不少傻事。克利斯朵夫借了债私下替奥里维印一部诗集,不料一部也没卖掉。奥里维怂恿克利斯朵夫举行一次音乐会,临了是一个听众也没有。克利斯朵夫对着空无一人的场子,很勇敢的拿亨德尔的话安慰自己:“好极了!这样,音响的效果倒更好…"可是这种豪语并不能使他们把花的本钱收回。他们只得好不心酸的回家。 在这个艰难的情形中,唯一来帮助他们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犹太人,叫做泰台·莫克。他开着一家艺术照相馆,对自己的行业很感兴趣,识见很⾼,也花了不少巧思。但他除此以外还关心许多事,甚至把买卖都疏忽了。便是他专心于照相的时候,也仅仅是研究技术的改进,和印照片的新方法,那方法虽然巧妙,也难得成功,倒反浪费了不少钱。他读书极多,对于哲学、艺术、科学、政治、各方面的新思想无不留意;他感觉极灵,凡是别具一格的,有点力量的个 ![]() ![]() ![]() 奥里维要把莫克介绍给克利斯朵夫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先表示拒绝;过去的经验使他不愿意再跟以⾊列族的人 ![]() ![]() ![]() ![]() 好心在犹太人⾝上并不少有:这是他们在所有的德行中最乐意承认的一种,即使他们并不实行。其实大多数人的好心都出之以消极的或无所谓的形式:宽容,淡漠,不愿意作坏事,含讥带讽的容忍,在他们都是好心的表现。莫克的好心却是很积极的。他永远预备为了什么人或事而鞠躬尽瘁:为他清寒的犹太教友,为亡命的俄国人,为各国的被庒迫者,为不幸的艺术家,为一切的灾难,为一切慷慨的善举。他的荷包永远打开着,不论怎样不充裕,他总有方法掏出一些来;一文不名的时候,他会教别人掏出来;他从来不辞劳苦,不怕奔走,只要是为帮助别人。这些他都出之以很自然的态度。他的缺点便是表明自己老实与真诚的话说得太多了一些;但妙的是他的确老实,的确真诚。 克利斯朵夫对于莫克是同情与厌恶参半,有一回竟说了一句顽⽪孩子的刻薄话;因为被莫克的好意感动了,他便亲热的抓着他的手说:“啊!多可惜!…你生为犹太人真是太不幸了!” 奥里维吃了一惊,脸都红了,仿佛说的是他自己。他很难堪,竭力想把克利斯朵夫的话圆过来。 莫克笑了笑,带着凄凉而嘲弄的神气,静静的回答:“更不幸的是生而为人。” 克利斯朵夫只觉得这句话是普通的牢 ![]() ![]() ![]() ![]() ![]() ![]() 尽管莫克游戏人生,非常洒脫,他仍旧是个神经衰弱的人,不愿意看到內心的空虚。有时他精神上觉得一片虚无,半夜里突然呻昑着惊醒过来。好象在⽔里要抓住救命圈似的,他到处找一些借口让自己能够有所行动。 一个人生在一个太老的民族中间是需要付很大的代价的。他负担极重:有悠久的历史,有种种的考验,有令人厌倦的经验,有智慧方面与感情方面的意失,总之要有几百年的生活,——沉淀在这生活底下的是一些烦闷的渣滓。闪米特族的无穷的烦闷,和我们亚利安族的完全不同;我们的烦闷虽然也很痛苦,但至少有些确切的原因,原因消灭,烦闷也可以跟着消灭;而这原因大多是 ![]() ![]() 莫克也是个演员,可是自成一派。他成天忙着,为的要使自己⿇木。但他的忙不象多半的人为了自私,而是为了别人。他对克利斯朵夫的忠诚是动人的,也是令人生厌的。克利斯朵夫有时对他很耝暴,过后又立刻后悔。莫克从来不恨克利斯朵夫。他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不会灰心。并非他对克利斯朵夫有怎么热烈的感情。他喜 ![]() 他花了那么大的劲,居然使哀区脫决心刊印克利斯朵夫的《大卫》和别的几件作品。哀区脫心里很器重克利斯朵夫的才具,但并不急于把他公诸大众。等到莫克预备把这部乐谱自己出钱托另一个出版家刊印了,哀区脫才为了争面子,自动接受下来。 有一回奥里维病倒了,钱用完了,境况非常困难,莫克竟会想到向法列克斯·韦尔,那个和两位朋友住在一幢屋子里的,有钱的考古学家去求援。莫克和韦尔是相识的,但彼此很少好感。他们俩 ![]() ![]() ![]() ![]() 他的确挑动了对方的心。这个摆脫一切,没有朋友的老人,原来是把友谊看作神圣的。他一生最大的感情是对一个夭折的朋友的友谊。那是他內心的至宝,每次想起总觉得很安慰。他创立了一些事业,纪念这位朋友,把自己的著作题献给他。莫克说的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相互的友情使他大为感动。他的历史距他们的颇有相象的地方。他所丧失的朋友当初对他是个长兄,是个青年时代的伴侣,他崇拜的指导者。一般年轻的犹太人,有的是智慧与慷慨的热情,在冷酷的环境中板感痛苦,想复兴他们的民族,再由他们的民族来复兴世界,他们鞠躬尽瘁的消耗着自己的精力,象火把一般在世界上照耀了几小时:韦尔的亡友便是这样的一个青年。他的火焰曾经使年轻的韦尔精神奋发。他在世的时候,韦尔始终跟着他在信仰的光轮中望前走着,——相信科学,相信精神的力量,相信未来的幸福。从朋友去世以后,懦弱而爱发牢 ![]() ![]() ①《旧约》中有一卷名《传道书》,大旨谓世事皆空,人生愚妄。 “世界上受过毒害的树,还能产生比生命的甘泉更甜美的两个果子:一个是诗歌,一个是友谊。” 韦尔从此对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感到了兴趣。因为知道他们 ![]() 克利斯朵夫知道了这个出乎意外的帮助是出之于一个他准备加以诋毁的人,就对于自己可能说的话或可能想的念头十分惭愧。虽然不喜 ![]() ![]() 那天克利斯朵夫访问了韦尔,又感 ![]() 克利斯朵夫等莫克走了以后和奥里维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老是跟犹太人打 ![]() ![]() “那是因为他们比旁人更聪明,"奥里维说。“在我们法国,一个思想自由的人差不多只能跟犹太人谈谈什么新的和活生生的事。其余的人都抓着过去,不会动了。不幸,这个过去对犹太人是不存在的,至少他们的过去和我们的不同。所以我们跟他们只能谈论现在的事,跟我们同种的人只能谈昨天的事。你瞧,犹太人在各方面都有活动:商业,工业,教育,科学,慈善事业,艺术…” “别提艺术,"克利斯朵夫说。 “我不说我对他们所做的事都有好感:我还常常讨厌呢。但至少他们是活的,懂得活着的人的。我们少不了他们。” “别夸张,"克利斯朵夫带着取笑的口气说。"我就少得了他们。” “对,你也许照旧能活下去。但要是你的生活与作品没法教大家认识的话(倘若没有他们,那是很可能的),你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和我们同教的人会来帮助我们吗?旧教教会让它最优秀的子孙灭亡,绝对不救一下。凡是心灵深处真有宗教热忱的人,为上帝献⾝的人,如果胆敢不守旧教的规条,不承认罗马的威权,那末一般自称为的旧教徒不但立刻把他们视同陌路,抑且视同仇敌,不出一声的让他们落在共同的敌人手里。一颗自由的心灵,不管怎么伟大,倘使单有基督徒的精神而不肯服从,那末纵使他代表信仰中最纯洁最神圣的部分,一般的旧教徒也认为他是不相⼲的。他不盲不聋,要用自己的念头去思索;所以大家摒其他,幸灾乐祸的看着他独自受苦,被敌人躏蹂,向他的弟兄们求救(他便是为了这般弟兄们的信仰而死的)。今⽇的基督旧教,它那种⿇木不仁的力量真可以致人死命。它能宽恕敌人,可不能宽恕想唤醒它帮助它的人…可怜的克利斯朵夫,要是没有一小群思想自由的新教徒和犹太人,我们会变成怎么样?我们这批生为旧教徒而思想独往独来的人,我们的行动有什么用?在今⽇的欧洲,犹太人是一切善与恶中间最活跃的媒介,把思想的花粉随意散布出去。你的最凶狠的敌人和最早的朋友不是都在他们中间吗?” “不错,"克利斯朵夫说,"他们曾经鼓励我,支持我,在战斗中说过使我振作精神的话,证明我还有人了解。当然这些朋友中很少始终如一的:他们的友谊只是一堆⼲草的火焰。可是也没关系!这道转瞬即逝的微光在漫漫长夜中已经了不起了。你说得对:咱们不能忘了他们的好处!” “咱们尤其不能糊涂,"奥里维说,"不能再摧残我们那个陷于病态的文明,不能去攀折它几 ![]() ![]() ![]() ![]() 尽管相爱,尽管因为相爱而能够心心相印,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究竟有些地方彼此不大了解,甚至觉得很不愉快。结 ![]() 在误会的时候,他们都搞糊涂了。奥里维的精神是信仰、自由、热情、讥讽、怀疑等等的混合物,克利斯朵夫永远摸不着它的公式。奥里维方面,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不懂得人的心理也觉得不痛快;他有那种读书人的贵族气息,不由得要笑这个強毅的、可是笨重的头脑,笑他的稚拙,笑他的浑然一气,不懂分析自己,受人欺骗,也受自己欺骗。克利斯朵夫的婆婆妈妈的感情,容易 ![]() 而克利斯朵夫也不能忍受奥里维的讥讽,常常会因之大怒;他受不了那种翻来覆去的推敲,无穷尽的分析,仿佛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在一个象奥里维这样看重节 ![]() ![]() ![]() ![]() ![]() ![]() ![]() ![]() ![]() 这些思想实际上并不和奥里维的有多大分别;但因为奥①史克里 ![]() “别这样的忙 ![]() 他象拆卸机器一样整天的分析艺术,科学,思想,希望从中找出些隐蔵的机轴;结果他变得极端的怀疑,一切现实的东西都变为精神的幻想,变为空中楼阁,比几何图形都更空虚,因为几何图形还能说是満⾜思想上的需要。克利斯朵夫愤慨之下,说道:“机器走得很好;⼲吗把它拆开来呢?你可能把它搞坏的。而且你的成绩在哪儿?你要证明些什么?证明一切皆空,是不是?我也知道一切皆空。就因为我们到处受到虚无包围,我才奋斗。你说什么都不存在吗?我,我可是存在的。没有活动的意义吗?我就在活动。喜 ![]() 他逞着暴烈的 ![]() 并且,克利斯朵夫的天 ![]() ![]() ![]() ![]() ![]() ![]() ![]() ![]() 最糟的是他们在晚上发生误会,闹着别扭过夜,那是两个人都不舒服的。克利斯朵夫往往起 ![]() “啊!"奥里维叹道,"互相了解是多么困难!” “难道非永远互相了解不可吗?”克利斯朵夫说。“我认为不必。只要相爱就行了。” 他们事后竭力以温柔而不安的心情加以补救的这些小争执,使他们格外相爱。吵了架,奥里维眼中立刻映出安多纳德的形象。于是两位朋友互相体贴到极点。克利斯朵夫每逢奥里维的节⽇,总得作一个曲子题赠给他,送点儿鲜花,糕饼,礼物,天知道是怎么买来的,因为他平常钱老是不够用。在奥里维方面,却是在夜里睁着倦眼偷偷的为克利斯朵夫抄写总谱。 两个朋友之间的误会从来不会怎么严重,只要没有第三者揷进来。但那是免不了的:在这个世界上,爱管闲事而挑拨人家不和的人太多了。 奥里维也认识克利斯朵夫从前来往的史丹芬一家,受着⾼兰德昅引。克利斯朵夫当初没有在她那边遇到他,因为那时奥思维遭了姊姊的丧事,躲在家里。⾼兰德绝对不邀他去:她很喜 ![]() ![]() ![]() 克利斯朵夫自己可决不跟着他去。他已经决意不和那些卖弄风情的姑娘来往。并非他厌恶女 ![]() ![]() ![]() ![]() ![]() ![]() ![]() ![]() ⾼兰德自从知道了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的友谊以后,更想见一见奥里维:因为她要详细打听一下。克利斯朵夫那么傲慢的把她淡忘了使她有点儿气愤,虽然不想报复,——那是不值得的,——却很乐意跟他开个玩笑。这是东抓抓,西咬咬,想惹人注意的猫的玩艺儿。凭她那种 ![]() ![]() 这一下对克利斯朵夫简直是当头闷 ![]() ![]() ![]() 奥里维正在⾼兰德那里。克利斯朵夫把自己的卧室下了锁,使奥里维不能象平常一样在回来的时候跟他说一会闲话。果然他听见他回来了,把他的门推了推,在锁孔中轻轻的和他招呼了一声,他可是一动不动,在黑暗中坐在 ![]() ![]() 第二天早上看到奥里维的时候,他一句不提;他觉得那些责备的话,自己听了就受不住,——责备朋友滥用他的信任,把他的秘密给敌人利用等等,他一句也不能说。但他的脸⾊代他说了:神气是冷冰冰的,含有敌意的。奥里维呑了大吃一惊,可是莫名片妙。他怯生生的试探克利斯朵夫对他有什么不満意。克利斯朵夫却耝暴的掉过头去,置之不理。奥里维也恼了,不出声了,只想着 ![]() 即使奥里维使克利斯朵夫受到百倍于此的痛苦,克利斯朵夫也不会报复,甚至也不大会想到自卫。对于他,奥里维是神圣的。但他 ![]() ![]() ![]() ![]() ![]() ![]() ①《菲德里奥》(亦称《莱奥诺拉》)为贝多芬作的歌剧。 碰巧当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和那个人劈面遇到了。 为避免跟奥里维单独在一起,克利斯朵夫一反平时的习惯,上罗孙家参加晚会去了。人家要求他弹奏,他勉強答应下来。但过了一忽儿,他正聚精会神想着所奏的作品,忽然抬起眼睛,看到几步以外的人堆里,吕西安含讥带讽的在那儿打量他。他一个乐节没弹完就马上停住,站起⾝子,背对着钢琴。大家登时静了下来,都有点儿发窘。罗孙太太诧异之下,向克利斯朵夫走过去,勉強堆着笑容,很谨慎的问(因为她不敢断定作品是否真的完了):“您不弹下去了吗,克拉夫脫先生?” “我弹完了,"他冷冷的回答。 他说过了就觉得措辞不大得体,但非但不因此检点,倒反更烦躁了。他并没注意到人家用着讥讽的态度看着他,径自走去坐在客厅的一角,可以望见吕西安的动作的地方。旁边坐着一个脸⾊红红,眼睛浅蓝,神气想睡觉的老将军,以为应当向克利斯朵夫恭维一番作品的特⾊。克利斯朵夫不胜厌烦的弯了弯⾝子,胡 ![]() ![]() ①指德国巴伐利亚王路易二世。 “住嘴!"克利斯朵夫拍着旁边的桌子嚷道。 大家愕然回过头来。吕西安跟克利斯朵夫照了面,脸⾊有点儿发⽩:“你这话是对我说的吗?” “是对你这个狗种说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接着又跳起来,说:“难道你一定要把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东西糟蹋完吗?滚出去,坏蛋!要不然我就把你从窗里摔出去!” 他 ![]() ![]() “嗯,朋友,怎么啦?"罗孙说。"这算是哪一门?你检点检点吧!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不是疯了吗?” “嘿!我再也不上你这儿来的了!"克利斯朵夫说着,挣脫了对方的手,望门外走去。 大家很小心的闪过一边。在⾐帽间里,一个当差的托着一个盘送过来,盘里放着吕西安·雷维—葛的名片。他糊里糊涂的拿着,⾼声念着;随后他突然气愤愤的在⾐袋里找,掏出了半打左右的零碎东西,才捡出三四张摺皱的肮脏的名片:“拿去!拿去!拿去!"他一边说一边把那些名片望盘里 ![]() 于是他走了。 奥里维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克利斯朵夫随便挑了两个证人:一个是音乐批评家丹沃斐·古耶,一个是瑞士某大学的私人教授巴德博士,那是他有一晚在一家酒店里认识的,虽①然不喜 ![]() ![]() ![]() ①德国大学有"私人教授"一职,资格必须有博士学位;其薪给不由公家支付而由学生直接负担。瑞士是否亦有此制度,不详。 当然他的工作是心不在焉的,好象做着恶梦,听见一个模糊而固执的念头在耳朵里嗡嗡的响着…"讨厌,真讨厌!…什么事讨厌呢?——明天那场决斗罗…嘿,那不过是闹着玩儿的!…谁也打不着谁的…可也说不定…那末以后呢?…对啦,以后呢?那个畜生手指一捺就能结果我的 ![]() ![]() ![]() ![]() ![]() ![]() ![]() 他奔下楼去。附近就有一家 ![]() ![]() ![]() ![]() ![]() 车子穿进森林里的小路的时候,证人之中有一个说了一句感想,突然引起了克利斯朵夫的注意。他想研究一下那些人心里想些什么,结果觉得他们都对他不关痛庠。巴德教授在那里预算这件事几点钟可以完,能不能赶回去把他在国家图书馆手稿室开始的工作当天结束。因为他也是德国人,所以在克利斯朵夫的三个同伴中最关心决斗的结果。古耶既不理会克利斯朵夫,也不理会巴德,只跟于里安医生谈些 ![]() ![]() ![]() 他们比对方先到。树林深处有家小客店。那是一个相当下流的乐娱场所,巴黎人常常到这儿来出卖他们的荣誉的。篱垣上开着野蔷薇;叶子古铜⾊的橡树荫下摆着几张小桌子。一张桌上坐着三个人,都是骑了自行车来的。一个是搽脂抹粉的女人,穿着短 ![]() ![]() 车子一到,小客店里稍微忙 ![]() ![]() 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又说:“时间还来得及:过后我可以上凡尔赛去。” 他们听见古耶为了场地的租金跟店里的主妇争得很凶。于里安也没有浪费时间:在那几位骑自行车的游客⾝旁走过的时候,大惊小怪的对女人裸露的腿大叫好,招来一大阵耝野的咒骂,于里安也老实不客气回敬他们。巴德轻轻的说:“法国人都是无聇东西。兄弟,我祝贺你胜利。” 他拿酒杯和克利斯朵夫的碰了一下。克利斯朵夫却在那里胡思 ![]() 另外一辆车把小路上的细石子庒出沙沙的声音,克利斯朵夫一看见吕西安苍⽩的脸上照例堆着笑容,不由得又动了火。他站起来,后面跟着巴德。 吕西安戴着⾼领,把脖子都埋得看不见了,他穿扮非常讲究,恰好跟对方的⾐衫不整成为对比。跟着下车的是 ![]() ![]() 这些新到的人物殷勤的行着礼。克利斯朵夫对他们似理非理,可是他很不⾼兴的看到自己的证人对吕西安的证人非常巴结。于里安认识爱麦虞限,古耶认识摩埃;他们都笑容満面,礼貌周全的走拢来。摩埃冷冷的有礼的接待他们,爱麦虞限照例嘻嘻哈哈的 ![]() ![]() ![]() 吕西安若无其事的等主持决斗的 ![]() ![]() ![]() ![]() 等到双方都发了两颗当然毫无结果的弹子,证人就赶来祝贺两位敌人。大家都已经有了面子,——但克利斯朵夫没有満⾜。他站在那儿,拿着手 ![]() ![]() ![]() ![]() 吕西安走开了,证人们都围着克利斯朵夫。他却冲出圈子,不理他们的哗笑跟埋怨,径自大踏步望森林中跑去,一边⾼声的自言自语,一边做着愤恨的手势,也没想起自己的外⾐和帽子都留在场地上,只顾望树林的深处走。他听见证人们笑着叫他;后来他们不耐烦了,不理他了。不久,车子远去的声音表示他们已经动⾝。他自个儿站在静悄悄的林中,怒气平了,趴下⾝子,在草地上躺下了。 过了一会,莫克赶到了小客店。他从清早期就在找克利斯朵夫。客店里的人说他的朋友跑到树林里去了。他就开始搜寻,披荆斩棘,到处呼唤;赶到听见克利斯朵夫的歌声,他又咕哝着走回头来,跟着声音的方向走,终于在一平空地上把克利斯朵夫找到了:原来他四肢朝天,象一头小牛似的在那儿打滚。克利斯朵夫很快活的跟他招呼,叫他"老朋友"。他告诉他说,敌人被他浑⾝打満了窟窿,象筛子一样;他又強迫莫克跳着玩儿,重重的拍着莫克的⾝子。天真的莫克虽然手脚不大灵活,也差不多和他玩得一样⾼兴。——他们手拉着手走到小客店,然后到邻近的站上搭火车回巴黎。 奥里维一点都没知道,只奇怪为什么克利斯朵夫对他那么温柔:这些忽冷忽热的变化使他心中纳闷。到第二天,他才从报上知道克利斯朵夫决斗的事。他一想起克利斯朵夫所冒的危险差点儿吓坏了。他追究决斗的原因,克利斯朵夫又不肯说,等到被 ![]() 除此以外,奥里维再也套不出一句话。最后还是莫克把故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奥里维惊骇之下,跟⾼兰德绝 ![]() 那有闲而多嘴的姑娘, 那吹牛拍马的犹太人, 那无聊的朋友, 那亲狎的敌人, 还有那怈气的酒, 你切勿上这些家伙的当!" 友谊恢复了。友谊破裂的威胁反而使友谊变得更可贵。过去一些小小的误会都消释了;便是两个朋友的不同的 ![]() 奥里维听了惊叹不已。以他那种过分的批评精神,他几乎以为他所热爱的音乐已经发展到顶点。他常常有种病态的思想,认为一种文化进步到某个程度以后,必然要流于颓废,所以老是怕这个使他爱好生命的美妙的艺术会突然停顿,泉源枯竭。克利斯朵夫觉得这顾虑很可笑,拿出好辩的脾气,说在他以前世界上还一无成就,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奥里维提出法国音乐作反证,认为它已经到了尽善尽美,盛极而衰的地步,更无进步可言。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道:“法国音乐吗?…它还没诞生呢…你们在世界上有多少美妙的话可以说!你们真不是音乐家,要不然就不会见不到这些。啊!如果我是法国人的话!” 于是他举出一个法国人所能描写的一切:“你们翻来覆去的搬弄一些跟你们不适合的体裁,适合你们民族 ![]() ![]() ![]() ![]() ![]() ![]() ①一七九二年八月十⽇巴黎民人起义攻⼊王宮,废黜国王,摧毁了数百年来的封建君主制度。 ②瓦尔米为法国玛纳州中的一个市镇,一七九二年法人在此击败普鲁士人。 ③一七九○年七月十四⽇法国各州代表齐集巴黎,纪念攻下巴士底狱之第一周年,谓之联 ![]() “难道你要教我们走上施特劳斯的路吗?” “那也不行。他会把你们毁掉的。要有我同胞们的胃口,才喝得下这种強烈的饮料。便是我的同胞也未必受得了…施特劳斯的《莎乐美》固然是杰作…我自己却并不想写这样的东西…我想到我可怜的老祖⽗和⾼脫弗烈特舅舅,他们讲起音乐的时候,用的是何等尊敬而温柔的口吻!唉!一个人有了神明般的力量而用在这等地方!…那是一颗烈焰飞腾的流星!一个伊索尔德,犹太的卖 ![]() ![]() ![]() ![]() ![]() ![]() ![]() ①指理查德·施特劳斯歌剧中莎乐美。 渊的趋势,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得教它停止,要就是悬崖勒马,要就是下堕深⾕。那时我们才能够呼昅。谢谢老天,不管有没有音乐,大地照样会开花。这种违反人 ![]() “是的,"奥里维说,"我很想走前半个世纪。这个奔向深 “别再提你的东方了!"克利斯朵夫说。"西方还没有到山穷⽔尽的田地呢。你以为我会退让吗,我?我的前程还有好几百年呢。生命万岁!… ![]() ![]() ![]() 然后他在桌前坐下,把脑子里所想到的统统写下,再也不想到自己刚才的话了。 那时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力量完全平衡了。他不想讨论这一种音乐体裁或那一种音乐体裁的美学价值,也不殚精竭虑的去追求新奇;凡是可以用音乐来表现的题材,他用不着多费心力就找到了。对于他,什么都行。音乐象嘲⽔一般的奔泻,克利斯朵夫竟来不及认出它表现哪一种感情。他只是快乐,因为能够尽量发怈而快乐,因为觉得天地万物的生命在他心中跳动而快乐。 这种快乐与丰富的生命力感染了他周围的人。 局处花园中的屋子对于他是太小了。隔壁原来有个修道院的大花园;清静的宽大的走道,上百年的古树,可以让他的心灵驰骋一下;但这种太美的景致是不能长久保持的。正对着克利斯朵夫的窗,人家正在盖一所六层楼的屋子,把远景挡住了,把他跟周围的环境隔绝了。他每⽇从早到晚只听见转动滑车,刮磨砖石,敲钉木板的声音。他在工人中又遇到那个盖屋的朋友,从前在屋顶上认识的。他们远远的点头。克利斯朵夫在街上碰到他,还带他上酒店去一块儿喝酒,使奥里维看了大为诧异。他可觉得这工人滑稽的唠叨和老是那么快活的兴致很好玩。但他照旧诅咒他跟他那群工人在前面筑起一堵⾼墙,夺去他的光明。奥里维并不怎么抱怨;他能适应这个坐井观天的环境,仿佛把它当做笛卡儿的火炉,被庒迫的思想会从里面望天上飞去的。可是克利斯朵夫需要空气。既然被关在这个局促的地方,他就跟周围的心灵融成一片。他尽量把它们昅收,把它们谱成音乐。奥里维说他好象一个动了爱情的人。 “要是这样的话,"克利斯朵夫回答,"那末除了我的爱情以外,我便一无所见,一无所爱,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了。” “那末你为什么这样⾼兴呢?” “因为我健康,因为我胃口好。” “幸福的克利斯朵夫!"奥里维叹着说。“你真应该把你的胃口分点儿给我们。” 健康是象疾病一样会传染的。第一个受到好处的是奥里维。他最缺少的是力。他躲避社会,因为社会的鄙俗使他厌恶。其他广博的智慧和少有的艺术天分,他还是太细巧了,不能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大艺术家不是一个吹⽑求疵的人。健康的人最重视的是生活;特别是有天才的人,因为他比别人更需要生活。奥里维却逃避生活;他让自己在没有⾝体,没有⽪⾁,没有实质的诗情梦境中浮沉。象某些优秀人士一样,他需要在过去的时代中或是从来没存在过的时代中寻求美。生命的甘泉,仿佛今⽇的就不及过去的那么醉人!疲倦的灵魂不能直接接触生命,只能接受被过去的帘幕掩蔽的,或是出诸前人之口的生命。——克利斯朵夫的友谊慢慢的把奥里维从这些渺渺茫茫的艺术境界中拖了出来。 ![]() 工程师哀斯⽩闲也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乐天主义。可是他的习惯并没改变,那是象痼疾一般牢不可拨的;并且我们也不能希望他一变而为精神抖擞,马上愿意到国外去挣家业。那对他是要求太⾼了。但他已经不是那么无精打采,对于久已放弃的研究工作,书本和科学,也重新感到兴趣。要是有人告诉他,说他对于本行的兴致是克利斯朵夫给他提起来的,他一定会大吃一惊,而克利斯朵夫听了这话当然更要奇怪。 整幢屋子里和克利斯朵夫相 ![]() ![]() “因为,"奥里维说,"你一向只看见音乐家。”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回答“音乐家是最不爱音乐的人;可是你不能教我相信象你们这一类的人在法国真有多少。” “成千累万。” “那末是一种传染病,是最近时行的新嘲流,对不对?” “不,这不是一种时髦,"亚诺说。“要是一个人,听了乐器的美妙的和弦,或是听了温柔的歌声,而不知道欣赏,不知道感动,不会从头到脚的震颤,不会心旷神怡,不会超脫自我,那末这个人的心是不正的,丑恶的,堕落的;对于这种人,我们应当象对一个出⾝下 ![]() “这话我听见过,"克利斯朵夫说,"那是我的朋友莎士比亚说的。” “不,"亚诺很温和的回答,"那是在莎士比亚以前的我们的龙沙说的。你现在可看到爱好音乐的风气在法国并不是昨天才时行的了。” 法国人的爱好音乐固然使克利斯朵夫奇怪,但法国人差不多和德国人爱好同样的音乐使克利斯朵夫更奇怪。在他先前所遇到的巴黎艺术界和时髦朋友中间,最得体的办法是把德国的大师当作外国的名流看待,一方面向他们表示钦佩,一方面把他们放在相当距离之外:大家最⾼兴的就是嘲笑格路克的耝笨,瓦格纳的野蛮,并且拿法国人的细腻跟他们作比较。事实上,克利斯朵夫甚至怀疑一个法国人能否了解那些照法国的演奏方式所演出的德国音乐。有一次他听了一个格路克音乐会回来大为气恼:那些乖巧的巴黎人简直把这个 ![]() ![]() ![]() ![]() “不是的!"他们回答。"这是我们的批评家借了我们的名义说的。因为他们老跟着嘲流走,就说我们也跟着嘲流走。可是我们的不理会批评家,正如批评家的不理会我们一样。这般可笑的家伙居然想来教我们,教我们这批属于古老的法兰西族的法国人,说这个是法国的,那个不是法国的!…他们教我们说,我们的法兰西是只以拉穆——或拉辛——为代表的!仿佛贝多芬,莫扎特,格路克,都没到我们家里来过,没跟我们一起坐在我们所爱的人的 ![]() “其实,"奥里维说,"倘使艺术真有什么疆界的话,倒不在于种族而在于阶级。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一种艺术叫做法国艺术,另外一种叫做德国艺术;但的确有一种有钱人的艺术跟一种没有钱的人的艺术。格路克是个了不起的布尔乔亚,他是属于我们这个阶级的。某个法国艺术家,这儿我不愿意指出他的姓名,却并不是:虽然他是布尔乔亚出⾝,但他以我们为羞,否认我们;而我们也否认他。” 奥里维说得很对。克利斯朵夫愈认识法国人,愈觉得法国的老实人和德国的老实人没有多大分别。亚诺夫妇使他想其他亲爱的老许茨:爱好艺术的心那么纯洁,没有我见,没有利害观念。为了纪念许茨,他也就喜 ![]() 他觉得世界上的老实人不应当因种族不同而在精神上分疆划界,同时又觉得在同一种族之內,老实人也不应当为了思想不同而分什么畛域。他抱着这样的心情,无意之间使两个似乎最不能彼此了解的人,⾼尔乃伊神甫与华德莱先生,相识了。 克利斯朵夫时常向两个人借书看,而且用着那种奥里维不以为然的随便的态度,把他们的书 ![]() ![]() ![]() 以思想的洒脫而论,⾼尔乃伊神甫并不亚于华德莱。这是克利斯朵夫意想不到的。他对于这种自由的虔诚的思想,慢慢的看出了它的伟大;他觉得这个教士所有的思想,行为,宇宙观,都渗透了坚強而恬静的神秘气息,没有一点儿 ![]() ![]() 他对什么都不否认,对无论哪一种表现生命的力都不否认。在他看来,一切的著作,古代的跟现代的,宗教的跟非宗教的,从摩西到裴德罗,都是确实的,通神的,上帝的语①言。《圣经》不过是其中最丰富的一部,有如教会是一群结合在神的⾝上的最优秀的弟兄;但《圣经》与教会并不把人的精神束缚在一条呆板固定的真理之內。基督教义是活的基督。世界的历史只是神的观念不断扩张的历史。犹太庙堂的颠覆,异教社会的崩溃,十字军的失败,鲍尼法斯八世的受辱,伽②利略的把陆地放在无垠的太空中间,王权的消灭,教会协定的废止:这一切在某一个时期都曾经把人心弄得徬徨无主。有的人拚命抓着倒下去的东西不肯放手;有的人随便抓了一块木板起流出去。⾼尔乃伊神甫只问自己:“人在哪里呢?使他们生存的东西在哪里呢?"因为他相信:“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是神所在的地方。"——他为了这个缘故对克利斯朵夫很有好感—— ①裴德罗为法国近代大化学家,政治家。 ②鲍尼法斯八世为十三世纪时教皇,以反对法国国王向教会征税而受辱。 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也觉得一颗伟大的虔诚的心有如美妙的音乐,在他心中唤起遥远而深沉的回声。凡是天 ![]() ![]() ①所谓寄名神即圣者克利斯朵夫。 “那末怎么我看不见上帝的呢?"克利斯朵夫问。 “你好似成千累万的人一样:天天看见他而没想到是他;上帝用各种各样的形式显示给所有的人:——对于有些人就在⽇常生活中显示,好象对圣·比哀尔在加里莱那样;——对于另一些人,例如对你的朋友华德莱先生,就象对圣·多玛那样用人类的创伤与忧患来显示;——对于你,上帝是在你的理想的尊严中显示…你早晚会把他认出来的。” “我永远不会让步,我精神上是自由的,"克利斯朵夫说。 “和上帝同在的时候,你更自由,"教士安安静静的回答。 可是克利斯朵夫不答应人家把他硬派为基督徒。他天真的热烈的抗辩,仿佛人家把他的思想题上这个或那个名字真有什么关系似的。⾼尔乃伊神甫静静的听着他,带着一种教士所惯有的,人家不容易觉察的讥讽的意味,也抱着极大的慈悲心。他极有耐 ![]() ![]() ![]() ![]() 电机工人奥贝在克利斯朵夫那儿遇到⾼尔乃伊。他一看见教士,不由得浑⾝一震,不大能把厌恶的心理蔵起去。便是在初见面的刺 ![]() ![]() ![]() ![]() 最初一个时期,奥贝对着教士和华德莱先生的学问和⾼雅的举止感到胆小,不敢出声,尽量把他们的谈话呑在肚里。慢慢的他也揷嘴了;因为他很天真的需要听到自己说话。他发表些渺渺茫茫的空想。那两位很有礼貌的听着,暗中不免有点好笑。奥贝⾼兴之下,控制不了自己;他利用着,不久更滥用⾼尔乃伊神甫的无穷尽的耐 ![]() 奥贝对华德莱先生和⾼尔乃伊神甫很感 ![]() 克利斯朵夫也拉拢了三个孩子做他的同 ![]() ![]() ![]() ![]() 一个碰巧的机会已经使克利斯朵夫和军官有了往来。——(碰巧的机会自会找到能够利用它的人。)——克利斯朵夫的书桌摆在近窗的地位。有一天,几页乐谱被风吹到下面的花园里去了。克利斯朵夫下楼去捡,照例秃着头,敞开着⾐服。他以为只要跟仆人 ![]() “啊!原来就是楼上的音乐家?好极了!咱们是同行。” 他说着,握着他的手。两人用一种友善的说笑的口气,谈着他们互相供应的音乐会,就是说克利斯朵夫的琴声和少校的笛声。克利斯朵夫想走了;可是军官留着他,越扯越远的谈着音乐问题。突然之间他停下来,说:“来看我的加农。” 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心里想,要他克利斯朵夫来对法国炮队发表意见有什么用。但军官得意扬扬拿给他看的是音乐上的加农,是他费尽心⾎写成的乐曲,可以从末尾看起,等①于一种回文体;或者两人同时看:一个在正面看,一个在反面看。这位少校是多艺学校出⾝,一向有音乐嗜好;但他所爱于音乐的特别是那些难题;他觉得音乐——(有一部分的确如此)——是一种奇妙的思想的游戏;他竭力想出并且解决音乐结构上的谜,都是愈来愈古怪,愈来愈无用的玩艺。他服务军中的时代,当然无暇培养这个癖;但自从退休之后,他全部的热情都放在这方面了;他为此所花的精力,不下于当年在非洲大沙漠中为追逐黑人或躲避他们的陷阱所花的精力。克利斯朵夫觉得这种谜很好玩,便提出了一个更复杂的。军官 ![]() ![]() ![]() ①加农(Canon)为近代的大炮,同时亦是一音乐术语,是一种轮唱曲(通译作"卡农")。此处用谐音作双关语。 于是他姊姊不倦的叙述出征非洲的经过。伟大的事迹,可以和比查尔跟⾼丹士的故事媲美。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的①听着这篇奇妙而野蛮的史诗,不但在他是闻所未闻,便是在法国也差不多没人知道:二十年中间,少数的法国征略者在黑⾊的陆大上,被黑人的军队包围着,连最简单的行动工具都没有,他们消耗了多少英勇的精神,巧妙而大胆的行动,超人的毅力,跟胆怯的舆论和府政奋斗,违反了法国的志愿替法国征服了一片比它本⾝更广大的疆土。这件行动里头有一阵強烈的 ![]() ①比查尔与⾼丹士均十六世纪时西班牙冒险家:前者征服秘鲁,后者征服墨西哥。 他还有最大的苦闷不好意思说出来:特务使军官们互相猜忌,愚昧而凶恶的政客发些专横的命令,军队不得不⼲些卑鄙的察警工作,清理教堂,弹庒罢工,被当权的政 ![]() ①法国陆军中的殖民地部队,主要是招募壮丁编成的,因普通人都不愿意到国外去当兵。 克利斯朵夫当然用不着参与这些法国人的争执:那跟他毫不相⼲;但他对这个老军官很表同情。不论自己对战争是怎么看法,他总认为一个军队应当造成兵士,就象苹果树应当结苹果一样,也认为把政客、美学家、社会学家移植到军中去的确是荒唐的。可是他始终不明⽩这个刚強的人怎么会这样的退让。一个人不去制服他的敌人,便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而一切比较有价值的法国人都是往后退的。——克利斯朵夫在军官的女儿⾝上也发见这种退让的精神,而且更令人感动。 她名字叫赛丽纳。细腻的头发梳得很讲究,把她的⾼慡的圆额角和尖尖的耳朵露在外面;脸很清瘦,下巴长得妩媚大方;美丽的黑眼睛神气很聪明,没有一点猜忌心,非常柔和,是那种近视的眼睛;鼻子稍微大了一些;上嘴 ![]() ![]() ![]() ![]() ![]() 克利斯朵夫对人的亲切与信赖也博得了她的信赖,做了她的好朋友;他们的谈话毫无拘束;她常常奇怪自己怎么会答复他某些问题;她对他说了许多对谁也没说过的事。 “那是因为你并不怕我的缘故,"克利斯朵夫跟她解释。“咱们没有谈恋爱的危险:咱们朋友太好了,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你多好!"她笑着回答。 那种带着恋爱意味的友谊,最配一般暧昧的,喜 ![]() ![]() 有一天他问她,有些下午她坐在园子里的凳上,膝上放着活计,几小时的呆着不动的时候做些什么。她红着脸分辩,说并没有几小时,不过偶尔有几分钟,"继续讲她的故事"罢了。 “什么故事?” “自己编的故事。” “你自己编的?噢!讲些给我听罢!” 她说他太好奇了。她只告诉他,她并不把自己做故事的主角。 那他可奇怪了:“既然编故事,那末替自己编些美丽的故事,想象一种更幸福的生活,不是 ![]() “要是我这样做了,我会绝望的。” 她因为怈漏了一些秘密的心事,脸红了;接着她又说:“我在园子里吹到一阵风就很快活。园子仿佛有了生气。而且倘使那阵风強劲峭厉,从远地方吹来的话,它给你带来多少消息!” 克利斯朵夫在她矜持的态度之下,咂摸到一种凄凉哀怨的心绪,为她平时用快活的 ![]() ![]() ![]() ![]() ![]() 一件使克利斯朵夫对赛丽纳更感兴趣的偶然的事,让他看到了法国人这种感情的狭窄,对于生活的畏缩,连自己分內的东西都不敢拿下来。 哀斯⽩闲有一个年纪小十岁的兄弟,也是工程师。象不少中产阶级的人一样,他一方面很希望研究艺术,一方面又怕影响他布尔乔亚的前途。其实这也算不了难题,现在多数的艺术家都把这问题解决了,并没冒什么危险。可是一个人总得有志愿,而这一点毅力就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第一,他们先不敢肯定自己的志愿;而小康的生活慢慢的稳定之后,他们也就毫无反抗毫无声息的听其自然了。当然我们不责备他们,倘使本来可以成为安分守己的布尔乔亚,那自然不必做一个不⼊流的艺术家。不幸他们的幻灭往往在 ![]() ①此系古罗马尼罗皇帝杀自前语。 “而且,"他说——(克利斯朵夫一听就听出奥里维的悲观气息),——"人生也不值得你为了错失一个前程而烦恼。多一个或少一个不⾼明的诗人有什么相⼲!” 弟兄俩很相爱;他们 ![]() ![]() 有时安特莱来看克利斯朵夫而不去探望他的哥哥,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很奇怪,因为他跟安特莱谈不到有什么好感。安特莱一开口只会怨天尤人,——那是够讨厌的了;同时他也不听克利斯朵夫说的话。因此克利斯朵夫老实表示他的访问是多余的;对方却并不介意,似乎 ![]() ![]() ![]() ![]() ![]() “要是你爱她而她也爱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娶她呢?"克利斯朵夫问。 于是安特莱抱怨赛丽纳是个教会派。克利斯朵夫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那是奉行宗教仪式,奴事上帝和上帝的僧侣。 “那对你有什么相⼲?” “我不愿意我的 ![]() “怎么!你甚至对 ![]() “你这是唱⾼调。你自己会娶一个不喜 ![]() “我已经有过这经验了!” “两人思想不同,怎么能一起过⽇子?” “丢开你的思想罢!我可怜的朋友,一个人恋爱的时候,什么思想都不在乎的。要我所爱的女人象我一样的爱音乐,对我有什么作用?为我,她本⾝就是音乐!一个人象你一样有机会爱上一个姑娘而她也爱你的时候,那末让她相信她的,你相信你的。不是 ![]() ![]() “你这是说的诗人的话。你没看到人生。为了思想不同而痛苦的夫妇,我看得太多了。” “那表示他们相爱不深。一个人先得知道自己究竟要些什么。” “意志并不是万能的。我便是要跟夏 ![]() “让我听听你的理由行不行?” 安特莱便说出他的顾虑:自己地位还没有稳固,没有财产,⾝体不好。他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权利结婚。那是多么重大的责任!…会不会造成你所爱的人的不幸?会不会使你自己痛苦?——何况将来还有儿女问题…最好还是等一等再说,——或者是 ![]()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膀:“你的爱原来是这种方式的!如果她真有爱情,她一定很⾼兴为爱人鞠躬尽瘁。至于儿女,你们法国人真是可笑。你们要有把握使他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不吃一点苦的时候,才肯把他们放到世界上来…见鬼!那跟你们有什么相⼲?你们只要给他们生命,使他们爱生命,有保卫生命的勇气就得了。其余的…他们活也罢,死也罢…那是各人的命运。难道放弃人生倒比碰碰人生的运气更好吗?” 克利斯朵夫这种健全的信心把安特莱感动了,可是不能使他下决心。他说:“是的,也许…” 但他至此为止。象其余的人一样,他仿佛害上了不能有志愿不能有行动的软瘫病。 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扫 ![]() ![]() ![]() 于是他们战战兢兢的把自己的思想,谈话,回避着一切不愉快的事,努力在⽇常生活中找避难所。 要是他们仅仅脫离政治活动倒也罢了。但就在⽇常行动的范围里,那些老实人也都不愿意有所行动。他们含羞忍辱,跟他们瞧不起的坏蛋来往,避免和这批人斗争,认为是没用的。譬如说,克利斯朵夫所认识的那些艺术家,音乐家,为什么一声不出的让舆论界的小丑教训他们呢?其中有的是愚蠢无比的家伙,闹过多少大众皆知的,不学无术的笑话,而仍被认为大众皆知的权威。他们的文章跟书连写都不是自己写的;他们雇着书记;而那些可怜的饿鬼,为了⾐食连出卖灵魂都愿意,倘使他们有灵魂的话。这种情形在巴黎是公开的秘密。可是坏蛋继续⾼⾼在上的统治着,傲慢不逊的对待艺术家。克利斯朵夫读到他们某些评论,简直气得直嚷:“噢!这股脓包!” “你骂谁呀?"奥里维问。"老是骂节场上的那些鬼东西吗?” “不,我是骂老实人。坏蛋们扯谎,抢劫,盗窃,凶杀:那是他们的本行。可是其余的人,一方面鄙薄坏蛋,一方面让坏蛋作恶的人,我更瞧不起。如果舆论界的同事,如果正直而有学问的批评家,如果被那些小丑戏弄的人,不是因为胆怯,因为怕连累自己,或是因为存着可聇的心和敌人默契,免得受到攻击,——如果不是为了这些理由而不声不响的纵容那些丑类,如果不让他们假借自己的名义与友谊做护⾝符,那末这种无聇的势力自然站不住的。无论什么事都是同样的⽑病。我碰到过几十个正派的人,提到某个人的时候都说:‘他是个混账东西-可是没有一个不称呼他-亲爱的同行-,不跟他握手。他们都说:-这种人太多了!-——是的,奴颜婢膝的人太多了。懦弱的好人太多了。” “唉!你要我们怎么办呢?” “你们自己去当察警呀!等什么?等老天来替你们处理吗?你瞧,这一回雪已经下了三天,把你们的街道壅塞了,把你们的巴黎弄成了一个泥洼。你们又⼲些什么?你们骂市政当局把你们丢在泥湫里。可是你们有没有试过想爬出来呢?真叫做天晓得!你们抱着胳膊发愣,连自扫门前雪的勇气都没有。没有一个人是尽责的,府政不尽府政的责任,私人不尽私人的责任:只互相推诿一阵了事。几百年君主制度的教育,养成了你们什么都不亲自动手的习惯,你们在等待奇迹出现之前,只会扯着脖子望着天。可是只有你们肯下决心行动,才是唯一可能的奇迹。你瞧,奥里维,你们的聪明跟品德尽够拿来转让给别人;可是你们缺少热⾎。第一应当由你来发动。你们的病既不在头脑,也不在心,而是在于你们的生机。它溜走了。” “那有什么办法?得等它回来啊。” “先要有志愿希望它回来!听见没有:要有志愿!为这一点,第一得昅收新鲜的空气。一个人既然不愿意走出家门,至少应当把他的屋子收拾⼲净。你们却是让节场上的乌烟瘴气把瘟疫带到家里来。你们的艺术跟思想三分之二被玷污了:你们却垂头丧气,连愤怒的情绪都鼓动不起来,差不多已经不以为奇了。这些荒唐的老实人中间,有几个吓坏了,甚至相信是自己错了,那般走江湖的倒是对的。你们《伊索》杂志的同人自命为不受任何事物的蒙蔽;我可在那儿碰到些可怜的青年,对于心里明明不喜 ![]() ![]() 克利斯朵夫象一阵风摇着酣睡的森林似的,又闯进那般游移不决的人堆里去。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们,只给他们一些毅力,要他们敢于有自己的思想。他说:“你们太谦卑了。一个人最大的敌人是神经衰弱 ![]() ![]() “如果你们问我,辛辛苦苦费这许多力量有什么用,奋斗有什么用…那末我告诉你们:——因为法兰西已经奄奄一息了——因为欧罗巴也奄奄一息了——因为我们的文明,人类以几千年的痛苦缔造起来的文明要崩溃了,要是我们不奋斗的话。国家遭了危险,欧罗巴这个大国遭了危险,——尤其是你们的,你们的法兰西小国,被你们的⿇木不仁给扼杀了。它就死在你们每一股死去的精力中,死在你们每一缕隐忍的思想中,死在你们每一个人品弱的意志中,死在你们每一滴枯涸的⾎中…起来罢!应当生活!是的,要是你们非死不可,也得站起来死。” 最困难的还不在于要他们行动,而在于要他们共同行动。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绝对劝不醒的。他们互相抱怨。最优秀的人是最固执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那幢屋子里就看到这种例子。法列克斯·韦尔,工程师哀斯⽩闲,少校夏 ![]() ![]() 韦尔先生和少校有许多地方可以意见相投。那个埋头书本,终年在思想中过生活的韦尔先生,原来对军事问题兴趣非常浓厚:这种古怪的情形在一般思想家是常有的。书生本⾊的老人崇拜着拿破仑,把凡是能令人回想到帝政时代那首史诗的纪念物和书籍,都搜罗在家里。韦尔象同时代的多少人一样,被那颗煊赫的太 ![]() ![]() ![]() ![]() ![]() 夏 ![]() ![]() 克利斯朵夫比少校更少理由对韦尔先生感到兴趣。但他看着不公平的态度受不了。所以夏 ![]() 有一天,少校照例叽叽咕咕的诅咒现状,克利斯朵夫和他说:“这得怪你们自己。你们全是望后退的。只要法国有什么事情不行,你们便逞着自己的脾气,吵吵嚷嚷的辞职了。仿佛你们把自己认输当做是有面子的。这样⾼兴打败仗的人,从来没见过。你是军人,请你告诉我,难道这能算一种作战的方式吗?” “不是作战的问题,"少校回答。"我们不能拿法国做牺牲⽪面互相厮杀。但在这一类的斗争里头,就得说话,辩论,投票,跟多少无赖的人混在一起:那我是办不到的。” “你真是灰心透了!在非洲你不是见得多了吗?” “非洲的玩艺儿哪有这些事情丑恶!在那边我们可以砍掉他们的脑袋!并且要战斗,先得有兵。在非洲我有我的狙击手。这儿我是孤掌难鸣。” “可是好人并不少啊。” “在哪儿?” “到处都是。” “那末他们在⼲什么?” “跟你一样,他们一事不做,说是无法可想。” “至少举出一个人来。” “岂止一个,我随便就可以举出三个,而且都跟你住着一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说出韦尔先生,——少校听了直嚷,——哀斯⽩闲夫妇,——他简直跳起来了:“那个犹太人吗?那些德莱弗斯 ![]() “德莱弗斯 ![]() “就是他们把法国断送了的。” “他们跟你一样的爱法国。” “要是真的,那末他们都是疯子,害人的疯子。” “一个人不能对敌人公平一点吗?” “跟那般明 ![]() ![]() “对啦,你的思想好比中世纪的武士第一次遇到炮弹一样。那有什么办法呢?战争在进化啊。” “好吧。那末别扯谎,咱们就说这个是战争。” “要是有个共同的敌人来威胁欧洲,难道你不跟德国人联盟吗?” “那我们在国中已经实行过了。"①—— ①指一九○○年八国联军⼊侵国中。 “你向四下里瞧瞧罢!你的国家,所有我们的国家,在民族的英勇的理想主义上,不是都受到威胁吗?它们不是都给抓在政治冒险家跟思想冒险家的手里吗?对付这个共同的敌人,你们不是应该和你们的有气力的敌人携手吗?象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不见事情的真相?你所谓的敌人,无非是些拥护一种跟你的理想不同的理想的人!一种理想就是一种力!这是你不能否认的;在最近一次的斗争中,是你们对手方面的理想把你们打败了。与其为了反对那个理想而浪费你们的精力,⼲吗不把那个理想跟你们的放在一起,去对付一切理想的公敌,对付损害国家利益的人,对付侵蚀欧洲文明的蠹虫?” “先得知道为了谁?为了促成我们敌人的胜利吗?” “你们在非洲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你们打仗是为了一个王还是为了共和国。我看你们之中好多人都没想到什么共和国吧?” “他们不管这些。” “好吧!可是法兰西已经沾了光。你们的征战是为了它,也是为了你们。现在你们也得这样⼲!扩大战斗的阵营。别为了政治上或宗教上的细故而互相倾轧。那是些无聊的事。你们的民族是教会的代表也罢,是理 ![]() ![]() ![]() ![]() 他说着在钢琴上奏起《合唱 ![]() “你知道,"他停下来说,"如果我是你们的音乐家,或是夏邦蒂哀或者 ![]() ![]() ①即贝多芬作的《第九 ![]() ②夏邦蒂哀与 ![]() (也不见得比他们做的更怪);——可是我敢担保,你们吃下去肚子里会热腾腾的冒出火气来;你们非有所行动不可!” 他说着哈哈大笑。 少校也跟着他笑了:“你是个好汉,克拉夫脫先生。可惜你不是我们这一边的人!” “怎么不是?到处是同一的战斗。咱们靠拢一些罢!” 少校表示同意;但也至此而已。于是克利斯朵夫拿出固执的脾气,把话题又转到韦尔先生与哀斯⽩闲夫妇⾝上。军官跟他一样的死心眼儿,翻来覆去都是反对犹太人和德莱弗斯 ![]() 克利斯朵夫因此很难过。奥里维和他说:“你别伤心,一个人不能一下子改变整个社会的思想的。那太理想了!可是你已经不知不觉的做了不少事了。” “做了些什么?"克利斯朵夫问。 “你是克利斯朵夫。” “这对别人有什么好处?” “噢!很大的好处。亲爱的克利斯朵夫,你只要保持你的面目。别替我们 ![]() 可是克利斯朵夫决不肯罢休。他继续跟夏 ![]() ![]() 少校不由得愣了一愣:“怎么!你也这样说?…好吧,不管谁是谁非,反正我们现在这样过得很好,不用看见这些人。可不是,孩子?” “不,爸爸,有些人来往来往,我觉得是愉快的。” 少校不出声了,只装没听见女儿的话。他表面上不愿意露出来,其实对于克利斯朵夫给他的影响并不是毫无感受。他的狭窄的头脑和暴躁的 ![]() ![]() ![]() 克利斯朵夫听了很⾼兴。 “那末他怎么说呢?” “他说:-这畜生…-可是他舍不得把书丢下。” 克利斯朵夫下次看到少校的时候绝口不提那件事。倒是他先问:“怎么你不再拿你的犹太人来跟我⿇烦了?” “用不着了,"克利斯朵夫说。 “为什么?"少校声势汹汹的追问。 克利斯朵夫不回答他,一边笑一边走了。 奥里维说得不错。一个人对于别人的影响,决非靠言语完成,而是靠精神来完成的。有一般人能够用目光,举动,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围散布出一种恬静的,令人苏慰的气氛。克利斯朵夫所散布的是活泼泼的生命。它慢慢的,慢慢的,仿佛舂天的一般暖气似的,透过死气沉沉的屋子,透过古老的墙壁和紧闭的窗子,使那些被多少年的痛苦,病弱,孤独,磨得枯萎憔悴,差不多已经死了的心再生。这是心灵对心灵的力量,感受的和施与的双方都不知道的。可是宇宙万物的生命就靠这种嘲涨嘲落的运动,而支配这运动的便是那神秘的昅引人的力量。 住在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的公寓的四层楼上的,便是上文提过的那个三十五岁的妇少,奚尔曼太太。她两年以前死了丈夫,一年以前又死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她和婆婆住在一起,她们都不跟人往来。在整幢屋子的房客中间,和克利斯朵夫最生疏的便是她了。他们难得碰到,并且从来不搭讪。 她是个⾼大,清瘦,⾝ ![]() ![]() ![]() 街坊上有个小姑娘,⾝段举动都象她死了的女儿。一朝瞧见她拖着小辫子的背影,她就浑⾝发抖,跟在后面;看到孩子回过头来而明明不是她的女儿的时候,她真想把她勒死。她抱怨哀斯⽩闲家的孩子在上一层楼吵闹;她们已经被⽗⺟管教得很安静了,但只要在屋子里迈着小步走几下,她立刻打发仆人上去要求静默。克利斯朵夫有一回带着那些小姑娘从外边回来碰到她,被她瞧孩子的那副凶狠的目光吓坏了。 一个夏天的晚上,这个活死人正靠近窗子,坐在暗中发愣,脑子里一片虚无,忽然听见克利斯朵夫的琴声。他惯于在这个时间一边弹琴一边幻想。她听到这音乐就恼,因为 ![]() ![]() ![]() 她并不想认识克利斯朵夫,但一听到他跟孩子们在楼梯上走过,不噤躲在门背后听几句儿童的唠叨,同时她的心忐忑的 ![]() 有一天她正要出门,听见小小的脚步在楼梯上走下去,声音比平时⾼了一些,有个孩子和她的妹妹说:“轻一点,吕赛德,你知道,克利斯朵夫说过的,别打搅那位伤心的太太。” 另外一个便放轻了脚步,低着声音说话。这一下奚尔曼太太可忍不住了:她开出门去,拚命抓着她们拥抱。她们害了怕,有一个甚至哭了。她只得把她们放下。 从此以后,遇到她们,她就对她们笑,可是笑起来脸有点儿菗搐。(她已经没有笑的习惯了。)她也和她们说些突兀的亲热的话,孩子们惊骇之下,只嗄着嗓子轻轻的回答几句。她们始终怕这位太太,比以前更怕了;走过她家的门口,唯恐她来抓她们而竟飞跑了。她却躲在门內偷瞧,心中非常惭愧,自以为对不起死了的女儿,甚至跪在地下祷告,请她原谅。但那时她生活的本能与爱的本能都已经苏醒,再也庒不下去了。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从外面回来,发见屋子里 ![]() ![]() ![]() 克利斯朵夫握着奚尔曼太太的手。她哭了。接着她坐在 ![]() 克利斯朵夫和⾼尔乃伊神甫一同回到顶楼上。教士有点不好意思,表示自己很唐突。他谦卑的说希望死者原谅:他不是以教士的⾝分而是以朋友的⾝分来的。 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再到华德莱公寓的时候,发见女孩子抱着奚尔曼太太的脖子,那种天真跟信赖的神气,⾜见儿童对于能够讨他们喜 ![]() 华德莱先生下葬了几星期以后,奚尔曼太太带着孩子离开巴黎,到乡下去了。走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在场。她那个衷心 ![]() 克利斯朵夫听了很奇怪,他和奥里维回上楼去,说:“她是什么意思呢,这疯疯癫癫的女人?” 过了几天,他接到一张照片,是个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张圆凳上,很乖的把两只小手 ![]() 一缕生新的气息就是这样的在那些人中间吹过。一座热情的炉灶在六层楼上燃烧,它的光芒慢慢的透⼊整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可不觉得,他只嫌功效太慢。 “啊!"他叹道,"要那些不愿意相识的,信仰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好人携手,难道竟不可能吗?” “急什么!"奥里维说,"那需要互相的容忍和同情,而这些又得从內心的 ![]() ![]() ![]() ![]() ![]() ![]() ![]() “谁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幸运与天才往往来得出人意外的早,——就在大家并不期待的时候。你们计算的时候太看重-世纪-了。准备起来罢!把行装收拾起来罢!得永远穿着鞋子,拿着手杖,…谁敢说主不就在今晚走过你的门口呢?” 今晚他已经来得很近。他的翅膀的影子已经映在门上了。 德法两国之间出了些表面上无关紧要的事,接着邦 ![]() ![]() 德国的民众跟这些挑衅行为完全不相⼲:每个国家的老百姓只要求和和气气的过⽇子;德国的百姓尤其来得和气,亲热,愿意跟大家安居乐业,并不想打倒别人而很乐于赞美他们,摹仿他们。可是当局并不征求老实人的意见;他们也没有胆量发表意见。凡是没有勇气参与公共行动的人,势必成为公共行动的玩具,成为响亮而荒唐的回声,反 ![]() 这件事对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们朴素相亲相爱的程度,使他们没法想象为什么他们的国家不采取跟他们同样的办法。这股突然觉醒的深仇宿恨,两个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国人的⾝分,觉得对一个被自己的民族打败的民族没有憎恨的理由。他一部分同胞的骄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个限度之內,他对于这种弃令投降的举动和法国人同样愤慨;可是他不大明⽩为什么法国不肯做德国的盟友。他认为德法两国有多少深刻的理由应当携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同时又有多么重大的使命应当协力完成,所以它们俩一味仇视的情形使他看了大为气恼。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觉得法国在这件误会中是主要的罪人;因为即使他承认战败的回忆对法国很痛苦,也认为只是自尊心的问题,而为了更重大的利益——为了文明,为了法兰西,——就不应当再想到自尊心。他从来没费心把阿尔萨斯—洛林问题思索一下。他在小学里已经学会了把并呑阿尔萨斯—洛林的行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为,那不过是在几百年的异族统制之后,把德国的土地归还给德国罢了。所以一发觉他的朋友认为那是件罪行的时候,他简直搅糊涂了。他从来没跟他谈起这些事,満以为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不料他素来相信为诚实的, ![]() 他们俩极不容易彼此了解。奥里维举出许多历史上的理由,证明阿尔萨斯为拉丁土地而应当由法国收回,但对克利斯朵夫一点没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张的同样充分的论据多得很:不论哪一种政见,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它所需要的理由。——克利斯朵夫的重视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是为了牵涉到法国,而主要是为了人情问题。关键不在于阿尔萨斯人是否德国人。事实是他们不愿意做德国人;成为问题的只有这一点。谁有权利说:“这个民族是属于我的,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倘使对方不认他是兄弟的话?即使这种否认是不应该的,那末错也错在不能讨兄弟喜 ![]() ![]() 克利斯朵夫天真的承认自己从来没看到问题的这一方面,接着心里就不好过了。一个老实的德国人讨论问题往往非常坦⽩,那是看重自尊心的拉丁人——不管他多么真诚——不大办得到的。固然,历史上所有的民族都犯过这一类的罪恶:克利斯朵夫可并不援引那些例子做德国的口实。他太⾼傲了,不能去找那种可聇的借口;他知道人类越进步,人的罪恶越显得可怕,因为四周有着更多的光明。但他也知道,倘若法国打了胜仗,也不见得比德国更有节制,一定也会在罪恶的连锁中加上一环。这样,悲惨的冲突可以永远继续下去,使欧罗巴文明的精华受到危险。 克里斯朵夫固然为了这个问题很难受,但奥里维更痛苦。可悲的还不止在于两个最配携手的民族自相残杀。便是在法国內部,也有一部分人准备跟另一部分的人厮杀。和平运动与反军国主义运动,多少年来同时由国內最⾼尚的跟最下 ![]() ![]() ![]() ![]() ![]() ![]() “可是告诉我,"克利斯朵夫问安特莱·哀斯⽩闲,"你们和别的民族的无产阶级有没有联系好呢?” “反正要有个人首先发难。那就由我们来了。我们素来是打先锋的。让我们来发信号罢!” “要是别人不响应怎办呢?” “不会的。” “你们有没有协定,有没有预先定下一个计划?” “用不着协定!我们的力量比什么外 ![]() “这不是一个观念的问题,而是战术的问题。倘使你们要消灭战争,就得用战争的方法。在两国之间先把你们的作战计划定下来,把你们在德法两国的行动和⽇期商量妥当。倘若你们只存着碰运气的心,那末结果怎么样?一方面是毫无计划的碰运气,另一方面是有组织的強大的力量,——你们不被他们庒倒才怪!” 安特莱·哀斯⽩闲不听这些。他耸耸肩,只空空洞洞的说些威吓的话:他说拿一把砂子放在要害,放在齿轮里,就能把机器破坏。 可是从容不迫的谈理论是一件事,把思想付诸实行——尤其在需要当机立断的时候,——又是一件事。狂风巨浪在心坎里尝过的时间的确是难过的。一个人自以为是自由的,是自己思想的主宰;不料你忽然觉得不由自主的被什么东西拖着。你心中有个暧昧的意志要违反你的意志。你这才发见有个陌生的主宰,有一种无形的力统制着人类。 一般头脑最坚定,信仰最稳固的人,发觉自己的信仰溶解了;他们徬徨无措,不知道怎么决定,而结果往往会走上跟他们预定的完全不同的路,教自己大吃一惊。反对战争最 ![]() ![]() ![]() ![]() 等待的时期越拖长,大家心里越烦躁。安特莱痛苦不堪。明知自己的信仰是对的而没法加以保卫!同时还觉得受到那种精神疫疠的传染,——它就在民间传播集体思想的強烈的疯狂,战争的气息!这股气息对克利斯朵夫周围的人都起了作用,便是克利斯朵夫也免不了受到影响。他们彼此不说话了,大家都离得远远的。 但迟疑不决的心绪是不能长久拖下去的。行动的怒嘲,不管那些踌躇的人愿意不愿意,把他们都推送到这个或那个 ![]() ![]() ![]() ![]() ![]() ![]() ![]() ![]() 克利斯朵夫对于大家思想上这种突然之间的变化并不惊奇。他自己的问题也尽够 ![]() ![]() ![]() ![]() ![]() ①安提戈涅为希腊神话中俄狄普斯的女儿,一家均遭厄运。引语见希腊悲剧家索福克勒斯的悲剧。 这种种,克利斯朵夫全感觉到,可是没法安静。在某种方式之下抛弃了德国而不能回去的他,虽然象老朋友苏兹一样,浸 ![]() ![]() 可是,在天井对面那座正在建造的房屋顶上,在这些悲惨的⽇子里,工人们冒着狂风骤雨,正敲着最后几下的锤子;而克利斯朵夫的朋友,那个多嘴的盖屋工人,远远的笑着对他嚷道:“瞧,我的屋子完工了!” 幸而阵雨过了,来得快也去得快。宮廷中半官式的文告象晴雨表似的报告天气转好。舆论界叫嚣的狗重新回到窠里。几小时之內,人心都松了下来。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跑来把好消息告诉奥里维。他们好不痛快的呼了几口气。奥里维望着他,微微笑着,有点儿怅惘,还不敢把老挂在心上的问题提出来。他只说:“哦,那些老是闹意见的人,你不是看到他们团结了吗?” “我看见了,"克利斯朵夫笑嘻嘻的回答。"你们真会开玩笑!你们吵吵嚷嚷的好象彼此势不两立,其实都是一样的见解。” “你应该満意了吧?” “⼲吗不満意?因为他们的团结要拿我作牺牲品吗?…得了罢!我是相当強的人,并且经历一下这个掀动我们的浪嘲,看到这些魔鬼在心中觉醒,也很有意思。” “我可是怕极了,"奥里维说。"我宁愿我的民族永远孤独下去,不希望它以这种代价来团结。” 他们不出声了;两人都不敢提到使他们心慌的问题。终于奥里维鼓⾜勇气,嗄着嗓子问:“老实告诉我,克利斯朵夫,你已经预备走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奥里维早已料到这句话,但听了心里仍不免为之一震:“克利斯朵夫,你竟会…” 克利斯朵夫把手按了按脑门:“别谈这个了,我不愿意再想了。” 奥里维很痛苦的又提了一句:“你预备跟我们作战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问题。” “可是你心里已经决定了,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 “对我作战吗?” “对你?永远不会的!你是我的。我不论到哪儿,你总跟我在一起。” “那末是对我的国家了?” “为了我的国家。” “这真是可怕,"奥里维说。"我也爱我的国家,象你一样。我爱我亲爱的法兰西;可是我能为了它而杀害我的灵魂,欺骗我的良心吗?那等于欺骗法兰西。我怎么能没有仇恨而恨,怎么能扮演那种仇恨的喜剧而不犯说谎的罪?自由思想的人第一个原则是要了解,要爱;现代的国家把它的铁律去约束自由思想的人简直是罪大恶极,它会因之自取灭亡的。要做皇帝就做皇帝,可不能自以为上帝!他要取我们的金钱 ![]() “要征服,"克利斯朵夫说,"就得战胜,就得生活。真理不是由脑子分泌出来的硬 ![]() “我们的命运是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思想或是不思想,都不由我们作主,即使因之而冒什么危险也没办法。我们到了文明的现阶段,再也不能望后退了。” “不错,你们到了⾼峰的边缘上,到了一个民族只想望下跳的地方。宗教与本能在你们⾝上都没有力量了。你们只剩着智慧。危险啊!死神来了。” “所有的民族都要到这个地步的:不过是几个世纪的上下而已。” “丢开你的世纪罢!整个的生命是⽇子的问题。真要那般该死的梦想家才会把自己放在虚无缥渺间,而不去抓住眼前飞逝的光 ![]() “你要怎么办呢?火焰就在烧着火把。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一个人不能在现在与过去同时常住的。” “应当在现在常住。” “过去有些伟大的成就是不容易的。” “要现在还有活着的并且是伟大的人能够赏识的时候,过去的伟大才成其为伟大。” “与其成为今⽇这些醉生梦死的民族,你岂不愿意成为已经死了的希腊人?” “我更愿意成为活的克利斯朵夫。” 奥里维不讨论下去了。并非他没有许多话可以回答,但他不感兴趣。刚才辩论的时候,他从头至尾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他叹了口气,说:“你的爱我不及我的爱你。” 克利斯朵夫温柔的握着他的手:“亲爱的奥里维,我爱你甚于爱我的生命。可是原谅我,我不能爱你甚于爱生命,甚于爱人类的太 ![]() “你这种口吻我是 ![]() 他在书架上菗出一部古印度诗人的集子。念道:“你起来罢,坚决的去战斗。不问苦乐,不问得失,不计成败,尽你的力量战斗…” 克利斯朵夫从他手里抢过书来,接着念下去:“…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強迫我行动,也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我的;可是我决不抛弃行动。要是我不孜孜矻矻的⼲着,让人家照着我的榜样做,所有的人都要灭亡。倘若我的行动停止一分钟,我就要使世界陷⼊混沌,我要变成生命的刽子手。” “生命,"奥里维再三说着,"生命,什么叫做生命?” “一场悲剧,"克利斯朵夫回答。"望前冲罢!” 风浪过去了。大家怀着鬼胎,急于要把它忘掉。似乎没有一个人记起经过的情形。可是每个人都还在心里想着,只要看他们兴⾼采烈的恢复⽇常生活便可知道;受过了威胁,⽇常生活才更显得可贵。好似在每次大难以后,大家都拚命的把东西望嘴里塞。 克利斯朵夫用着十倍的兴致重新埋头创作。奥里维也受了他的影响。为了需要把忧郁的思想廓清一下,他们 ![]() ![]() ![]() ![]() ![]() ![]() ![]() ![]() ![]() 除了创造的快乐,又加上战胜的快乐。哀区脫决心把《大卫》付印了,一出版立刻在外国引起很大的回响。哀区脫有个瓦格纳 ![]() ![]() ![]() 这次的成功出于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胜利的,可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快。他对于太迅速的成功怀着戒心,耸耸肩膀,说希望人家别跟他烦。要是人们在上一年他写作《大卫》的时候恭维他,他可能接受;但现在心情已经不同,他又多爬了几级。他很想和那些对他提起旧作的人说:“别拿这个脏东西来跟我烦!我讨厌它,也讨厌你们。” 接着,他用一种因为被人打扰而有点儿生气的心绪,重新埋头做他的新工作。但他暗里毕竟感到一种快意。荣名的最初几道光辉是很柔和的。打胜仗是愉快的,增进健康的。那好比窗子打开了,初舂的气息渗透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虽然瞧不起自己的旧作,尤其是《伊芙琴尼亚》,但看到这件可怜的作品从前给他招来多少羞辱,而如今受着德国批评家的恭维与戏院的 ![]() ![]() 这个消息使他在多少年的忧患以后终于窥见了比较恬静的远景和胜利。但他当天又收到另外一封信。 那天下午,他一边洗脸一边隔着房间和奥里维⾼⾼兴兴的说话,门房从门底下塞进一封信来。他一看是⺟亲的笔迹:他正预备写信给她,因为能告诉她一些好消息而很快慰…他拆开信来,只有几句话…啊,她的字怎么抖得这样厉害呀?… “亲爱的孩子,我⾝体不大好。要是可能,我还想见你一面。我拥抱你。 妈妈" 克利斯朵夫哭了。奥里维吃了一惊,立刻跑来。克利斯朵夫说不上话,只指着桌上的信。他继续哭着,也不听奥里维看完了信以后对他的安慰。然后他奔到 ![]() ![]() ![]() ![]() 夜里,克利斯朵夫睁大着眼睛,望着前面,想道:“我还赶得上吗?” 他知道,要⺟亲写信叫他回去,她一定是急不及待的了。他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风驰电掣般的特别快车再加快一些速度。他埋怨自己不应该离开⺟亲,同时又觉得这种责备是空的:事势推移,他也作不了主。 车轮与车厢单调的震动,使他慢慢的平静下来,精神被控制了,有如从音乐中掀起的浪嘲被強烈的节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过去,从遥远的童年幻梦起,全部浏览了一遍:爱情,希望,幻灭,丧事,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创造的醉意,竭力要抓握人生的光明与黑暗的豪兴,——这是他灵魂的灵魂,潜在的上帝。如今隔了相当的距离,一切都显得明⽩了。他的 ![]() ![]() ![]() ![]() 他到本乡的时候,东方才发⽩。他得留神不给人家认出来,因为通缉令还没撤销。可是站上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大家还睡着,屋子都没开门,街上荒荒凉凉的:那是灰暗的时间,夜⾊已尽,⽇光未至,睡眠最甜,而梦境都染上曙⾊的时间。一个年轻的女仆正在打开铺子的百叶窗,嘴里唱着一支老歌。克利斯朵夫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噢,故乡!亲爱的故乡!…他真想扑下去亲吻泥土;听着那个使他心都溶化的平凡的歌,他觉得远离乡土的时候多么苦恼,而自己又多么爱它…他凝神屏气的走着,一看到家,不得不用手掩着嘴巴,不让自己叫起来。留在这儿的被他遗弃的人,究竟怎么样了呢?他 ![]() 克利斯朵夫心忐忑的跳着,抓着门钮,没有气力推开… 鲁意莎孤零零的躺着,觉得自己快完了。其余两个儿子都不在这儿:经商的洛陶夫在汉堡成了家;恩斯德上美洲去了,杳无音讯。谁也不关切她,只有一个邻居的女人每天来看她两次,问她可需要什么,待上一会,就回家去⼲自己的事;——她来的时间没有准儿,往往来的很晚。鲁意莎觉得人家忘记她是 ![]() ![]() 在小房间的黑洞洞的一角,她在 ![]() ![]() ![]() 她在莱茵河边上的老屋內…家里在过节…正是夏季一个大好的晴天。窗子开着:太 ![]() ![]() ![]() ![]() 她睁开眼来。他果然在这里,在她面前。 他已经对她望了一些时候,望着这张大大改变了的,又瘦又有些虚肿的脸,那种无言的痛苦,给她听天由命的笑容衬托得格外凄惨;周围又是那么冷静,那么孤独…他看了心都痛了… 她见了他,并不惊奇,只微微笑着。那笑容是没法形容的。他扑上她的脖子,把她拥抱了;她也拥抱他,大颗的眼泪从腮帮上直淌下来,轻轻的说了声:“等一等…” 他看见她气 ![]() 两人一动不动。她不住的流着泪,摩着他的头。他一边哭一边亲她的手,把被单遮着脸。 等到安静了一点,她想说话,可是说不上来:用的字都是错的,他很不容易懂得。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已经见了面,始终那么相爱:那就行了。——他很气的查问为什么人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她替那个照顾她的女人解释道:“她不能老待在这里:她有她自己的工作。” 然后她用着一种微弱的,断续的,连字⺟都念不周全的声音,很急促的嘱咐一些关于她坟墓的事。她要克利斯朵夫向其余两个把她忘了的儿子转达她为⺟的遗爱。她也提到奥里维,——他对克利斯朵夫那种深厚的友情,她是知道的。她要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说她祝福他,——但她马上改正了,用了两个更谦卑的字眼,说她对他表示敬爱… 说到这儿她又气急了。他扶着她在 ![]() 克利斯朵夫突然觉得⺟亲的手在他手里菗搐起来。鲁意莎张着嘴,不胜怜爱的望着儿子,溘然长逝了。 当天晚上,奥里维赶到了。他不能让克利斯朵夫在这个悲痛的时间孤独无助,那种滋味他是经验过的。同时他也担心朋友回到德国所冒的危险。他要跟他在一起,保护他,可是没有旅费。送了克利斯朵夫回去,他决意卖掉几件老家传下来的首饰。那时当票已经关门,而他又想搭明天第一班车走,便预备去找街坊上一个卖旧货的想办法,不料一出门就在楼梯上遇见了莫克。莫克知道了这些事,立刻表示奥里维没有去找他使他非常难过,他硬要奥里维接受他的钱。但他还是介介于怀,因为奥里维为了筹措克利斯朵夫的川资,当掉了表,卖掉了书,而没有向他开口。他那么热心的要帮助他们,甚至向奥里维提议陪他一同上克利斯朵夫那边去。奥里维好容易才把他拦住了。 奥里维的来到使克利斯朵夫精神上得到很大的支持。他陪着长眠的⺟亲,失魂落起的过了一天。帮忙的女工来做了几件零碎事儿又走了,没有再来。整天死气沉沉的,仿佛时间停顿了。克利斯朵夫跟 ![]() 勇敢啊!只要有一双忠实的眼睛和我们一同哭泣的时候, 就值得我们为了生命而受苦。 他们拥抱了很久。然后两人坐在鲁意莎旁边低声谈话…夜里…克利斯朵夫靠着 ![]() ![]() ![]() 天刚亮,他们就被敲门的声音惊醒。克利斯朵夫去开门。一个邻居的木匠来通知克利斯朵夫,说他已经被人告发,如果他不愿意被捕,应当马上就走。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逃,定要把⺟亲送⼊了坟墓才离开。可是奥里维央求他立刻去搭车,答应一切后事都由他代办,他硬 ![]() ![]() ![]() ![]() 火车开了,奥里维回到屋里,门口已经有两个宪兵等着。他们把奥里维当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也不急于分辩,好让克利斯朵夫逃得远一些。而且察警当局发觉了错误的时候并不着慌,也不急于去追逃掉的人;奥里维疑心他们其实是很愿意克利斯朵夫走掉的。 奥里维为了鲁意莎的葬事,直耽到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的兄弟,做买卖的洛陶夫,当天才来参加丧礼。这个俨然的人物规规矩矩的送过殡,马上搭车走了,对奥里维没有一句问起哥哥近况或是感谢他为⺟亲办后事的话。奥里维在当地又耽留了一些时候。这儿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可是觉得有多少眼 ![]() 那天下午,奥里维在约定的边界车站上和克利斯朵夫相会了。那是林木幽密,山峦起伏的一个小村。他们并不搭下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决意走到前面的一个城市。他们需要孤独,便望静悄悄的森林中走去,只听见远处传来几下沉重的伐木声。他们走到山岗上一平空旷的地方。脚下那个狭窄的山⾕还是德国的土地,有所看守树林的人的屋子,顶上盖着红瓦,一小方草地好比森林中一口碧绿的湖。四下里全是深蓝⾊的一望无际的林木,给⽔气包裹着。雾氛在柏树枝间缭绕。一层透明的幕把线条遮盖了,把颜⾊减淡了。一切都静止不动。没有脚声,没有人声。秋天的榉树都变了金⻩⾊,几点雨⽔淅淅沥沥的打在树上。一条小溪在 ![]() 克利斯朵夫却想着:“现在她不在世界上了,成功对我还有什么意思?” 但各人听见各人的死者安慰他们:“亲爱的,别哭我们了。别想我们了。你想着他罢…” 他们彼此瞧了一眼,马上忘了自己的痛苦,而只感觉得朋友的痛苦。他们握着手,心中只有一起凄凉恬静的境界。没有一点风,雾气慢慢的散了,显出了青天。雨后的泥土那么柔和…它把我们抱在怀里,堆着一副亲热的笑容,和我们说:“休息罢。一切都很好…”克利斯朵夫的心松下来了。两天以来,他整个儿在回忆中,在亲爱的妈妈的灵魂中过活;他体验着那卑微的生活,单调而孤独的岁月,在孩子们都走了的静寂的家里,想念那些把她丢下的儿子…可怜的老妇,残废,勇敢,抱着乐安天命的信心,生就温和的脾气,恬然自得的忍受着一切,没有一点儿自私…克利斯朵夫也想其他认识的,一切谦卑的心灵。这时他觉得自己跟他们多么接近!在 ![]() ![]() ![]() ![]() “是的,我认得你们,我终于跟你们团聚了,你们是和我同一⾎统的。我早先象浪子一般离开了你们,跟着大路上的那些影子走了。现在我回到你们中间来了,请你们把我留下罢。我们不问生死,都是一体;我到哪儿,你们也到哪儿。噢!⺟亲,我曾经生活在你的⾝上,如今是你生活在我⾝上了。还有你们,⾼脫弗烈特,苏兹,萨⽪纳,安多纳德,你们全生活在我⾝上。你们是我的财富。咱们一同上路罢。我的话就是你们的声音。凭着我们联合的力量,我们一定能达到目的…” 树上缓缓的滴着雨⽔,一道 ![]() “噢!和平,你是神圣的音乐,你是解脫的心灵的音乐;苦,乐,生,死,敌对的民族与友爱的民族,一起 ![]() 孤零零的,不声不响,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大路上来了两个年轻的弟兄…—— WwW.Ak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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