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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酷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河岸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0 时间:2017/9/5 字数:185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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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知道德盛女人是否向我⽗亲打过小报告,也不知道⽗亲从船民们嘴里听到了什么闲话,有一天我上岸前突然被⽗亲叫住了,他手里拿了一张纸说,东亮,我给你制定了上岸⽇程表,你好好看看,从今天起,你每次上岸都要按照⽇程表上的规定,不准延时,不准到岸上⼲不三不四的事情! 我接过纸一看,果然是一张上岸⽇程表的表格,內容大致如下:上岸时间总计两小时,购置船上生活用品限制在四十分钟之內,洗澡理发上厕所不得超过三十分钟,去邮局寄信去医院配药之类杂事二十分钟,剩余时间用于步行或机动。我拿着⽇程表心里就凉了,对⽗亲嚷道。我不是犯人,犯人放风才规定放风时间呢!⽗亲说,我再不严加管教,你离监牢也不远了。别以为我在船上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你在油坊镇上放一个庇,我都听得见! 我心里有鬼,只好忍气呑声。上岸前我先拾掇旅行包,然后精心修饰了一番自己的仪表,⽗亲在旁边不満地瞪着我,头发抹那么多油⼲什么?⽪鞋擦得那么亮有什么意义?外表不重要,心灵美才是美你懂不懂?他指着舱里的闹钟重申他的规定,我在船上看着闹钟呢,两个小时,你千万别忘了,超过一分钟,我也不会饶了你。我提上旅行包爬出后舱,走到舱门口,听见⽗亲的又一道命令,站住,还有一条规定我忘了说,从今天起,你每次上岸前都要向你 ![]() ![]() ![]() ![]() ![]() ![]() ![]() ![]() ![]() 我上岸的时候看见王六指的女儿大凤和二凤在船舷上晒雪里蕻,大凤抱着一棵雪里蕻,眼睛辣火辣地盯着我,她说库东亮你打扮得那么讲究,去相亲呢?我不理大凤,大凤没怎样,她妹妹二凤为姐姐打抱不平了,她恶狠狠地说,大凤你怎么就那么 ![]() ![]() ![]() ⽗亲的⽇程表让我惜时如金。那天我一路小跑,跑进民人理发店的时候不免有点 ![]() ![]() ![]() 慧仙不愿意担待这个罪名,当场洗清了自己,怎么是我招来的?这儿不是谁家的地盘,是理发店呀,他是顾客我们是理发师,他有权利进来,我们没权利赶他走嘛。慧仙的立场听上去不偏不倚,但我捉摸不透她的心思,我发现了一个新的怪现象,当初她要替我剃头,我不敢,现在我盼望她过来,是她不敢了。她说,老崔呀你是服务标兵,不能对顾客耍态度,你手艺好,就替他理吧,他又不肯让我理的。 她已经学得巧⾆如簧。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过来,是怕我还是厌恶我,是厌恶我的头发还是厌恶我的⾝体,是怕我的⾝体还是怕我的心?她对我一次冷淡过一次,我不怨她,幻想终归是幻想,我不 ![]() ![]() 那天不巧,我的头发剪了一半,赵舂美和医院药房的金阿姨结伴驾到,扭着 ![]() 老崔咕哝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谁让这儿是民人理发店,他是民人,来理发嘛。 他是什么民人?他算民人就没有阶级敌人了。赵舂美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啊?他喜 ![]() 冤家路窄。我一看见赵舂美和金阿姨就抬不起头来了。这是我从小到大的秘密,一看见⽗亲敲过的女人,我就会脸红心慌。我记得那几个女人的名单曾经对我进行了 ![]() ![]() ![]() ![]() ![]() ![]() 我听见了慧仙为我辩护的声音,赵舂美你不要上纲上线嘛,反对⽑主席反对共产 ![]() 赵舂美嘴里嘁的一声,立刻把矛头对准了慧仙,你个小铁梅倒跳出来替他辩护了?你算他什么人,他是你什么人?你的立场跑哪里去了? 那金阿姨在旁边为赵舂美帮腔,怪笑道。舂美你是犯糊涂啰,他们本来就是一个立场,都是向 ![]() 慧仙的脸上幡然变⾊,把手里的剪子往桌上一拍,走到里面的锅炉间去了,边走边说,好,我是船上人,你们是岸上人,惹不起你们还躲不起你们?今天我休息了,嫌烦! 我看着慧仙进了锅炉间,她一走,理发店明亮的店堂就暗淡了,萧瑟了,寒意 ![]() ![]() 店堂里一下变得死寂无声,然后突然像是炸开了锅,我听见丘老大烂菜花暗娼这几个音节像一群苍蝇在店堂上空飞旋。我朝赵舂美冲过去的时候,被一只手揪住了⾐袖,是慧仙闻声出来了,她拼命地把我往椅子上推,一边厉声叫起来,赵舂美你疯了?嘴里积点德吧,就算你跟他家有天大的冤仇,也不能这么编排人家的祖宗,小心天打雷劈!赵舂美躲到一张转椅后,嘴巴毫不示弱,我编排他家祖宗?我没有那个闲空,也没有那个⽔平,告诉你们这是內部消息。我哥哥说了,姓库的要是再闹事再告状,內部消息就升级成参考消息,再告再闹,参考消息就是公开消息了! 我再次朝赵舂美冲过去的时候,是老崔和小陈死死地架住了我,这会儿他们看上去有点同情我,老崔劝我冷静,冷静冷静,你别跟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男人跟女人打仗,男人都要吃点亏,你个男子汉去打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呢?小陈说反正是內部消息,是真是假还难说,就我们这几个人听到了,我们保证谁也不外传。两个理发师把我槊到了玻璃门边,我正要推开他们自己出去,听见那赵舂美不依不饶的还在耍泼,老崔小陈你们拉他⼲什么?让他来让他来,我 ![]() ![]() 赵舂美一时愣在那里,老崔他们眨巴着眼睛瞪着我。那个金阿姨大概预感到了牵连的危险,抓过一把梳子朝我扔过来,下流,下流死了,你们快把这小流氓撵出去啊! 金阿姨反而引火烧⾝了,我在气头上,毫不留情地抖出了她的隐私,金丽丽你少装蒜,你也不⼲净,你主动替库文轩吹喇叭,一个月吹过五次,一九七○年六月,吹了五次,你承认不承认? 店堂里炸开了锅,这回是两个女人要冲过来和我拼命。我站在门口没有躲,随着仇恨以一种酣畅淋漓的方式发怈出来,我浑⾝战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我就站在那里等,报复招惹报复,报复者等待报复者,这是公平 ![]() ![]() 慧仙拿着个草帽三步两步出来了,她把草帽塞到我手里,一边拼命把我往门外推,快走快走,库东亮你也不是好东西,这么下流的事,亏你说得出口!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指了指我的 ![]() ![]() 是该走了。我还记得⽗亲制定的⽇程表。时间越是珍贵,我越是掌握不好。半个小时浪费在理发店里,我只收获了一腔怒火,还有脑袋上剃了一半的 ![]() ![]() 我走过了街角的工农浴室,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趁这工夫进去洗个澡呢?一抬眼我看见文具店的老尹腋下夹着一包⾐ ![]() ![]() ![]() ![]() 我和老尹在浴室门口分了手,他朝文具店走,我朝菜市场走。也怪老尹的话故弄玄虚,我一听到历史这个字眼,就忍不住朝棋亭方向的天空看,对于我来说,历史就在棋亭的上空飘扬,历史之谜也隐蔵在棋亭的地下。我仰着头走了没多远,听见⾝后有自行车呼啸而来,没等我看清周围的动静,我头上的草帽就不见了。我的草帽被人掀到了地上,两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朝我撞过来,一个手里⾼举着一把链条锁,另一个正看着我的 ![]() ![]() 总算是一场虚惊,可恨那个张计划临走还使坏,他把我的草帽拿走了。那是慧仙给我的草帽,我很心疼。我捂着脑袋走了一段路,发现路人都好奇地打量我手掌下的脑袋,没有办法,我只能到花布巷去买一顶新草帽。 花布巷一带 ![]() ![]() ![]() 我买了草帽走出花布巷,听见那些老汉正在争论儿子好还是女儿好的问题。那个脖子上长了大瘊子的老汉是五癞子的⽗亲,以前开铁匠铺的,他不停地咳嗽吐痰,吐一口用鞋底踩碾一下,他说女儿好啊,我养那么多儿子,抵不上一个女儿,每年过年,七个儿子送我七瓶酒,一个女儿就送了八瓶酒来。戴军帽的老汉我也认得,他是理发师小陈的⽗亲,原来在澡堂工作,擅长掏耳屎修 ![]() ![]() 我路过沈⿇子的烧饼摊子,闻到香味,才觉得肚子饿了,我买了个烧饼,正啃着烧饼,听见⾝后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叫着我名字,是德盛女人。她大惊小怪地瞪着我,东亮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啃烧饼呢,你在理发店到底惹了什么事?治安小组到处找你呢!我说,治安小组找我⼲什么,我在大街上走路,破坏了什么治安?德盛的女人神⾊严峻地看着我,你跟我犟嘴有什么用?理发店的人说赵舂美让你 ![]() 2 我再次走进民人理发店去,店堂里弥漫着饭菜和光荣牌肥皂混合的气味,理发师们用两张方凳拼凑成一张小桌子,正围着一起吃午饭。他们看见我回来都惊讶,我比他们更惊讶,因为我发现治安小组的王小改在理发店搭伙,他挤在理发师们的中间,正夹了一只荷包蛋往嘴里塞,而孙喜明一个人尴尬地坐在长椅上,看见我进去如遇大赦,站起来对王小改说,王小改,东亮来了,我可以走了吧? 王小改在饭桌上头也不抬,说,不可以,你要在场,等问题解决了再走。 我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原本是要让理发师们把我的头剃完的,看店堂里空气不对,拿起角落里的旅行包就要走,王小改扔下饭盒跑过来,一把夺下旅行包,你往哪里走,惹了祸就想溜,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知道他是在说赵舂美的事,我说,我跟她的矛盾怎么起来的,你了解清楚了吗? 王小改说,你倒会说话,你都把她 ![]() 我说,是她先 ![]() 理发师们这时都放下了手里的饭盒,表情看上去很暧昧,老崔说,空庇你差点惹了人命,还要我们替你说话?我要说话就说公道话,这事开头错在赵舂美,后面都是你的错,千错万错,大错小错,谁 ![]() 很明显,老崔他们的立场最终站到了赵舂美一边。我的目光忍不住去看慧仙,慧仙却到火炉边用火钳翻弄着烤架上的几片馒头,她也不回应我求援的眼神。拿了块烤馒头径直走到孙喜明面前,強行塞到孙喜明手里,⼲爹你不吃我的饭,吃块馒头,就算给我个面子。孙喜明看看手里的馒头,又看看我,慧仙,你别 ![]() ![]() 王小改鼻孔里哼了哼,说得轻巧,道个歉就行了?这就算解决问题了?你们把赵舂美当什么人了? 慧仙竖起了柳眉,目光炯炯地瞪着王小改,那要怎么办?把库东亮杀了,拿他的人头去向她道歉?他们库家也死一个人,就解决问题了? 王小改一时语塞,看上去他对慧仙充満崇拜之情。不敢开罪她,就又把目标对准我,推了推我的肩膀,你们看他犟头犟脑的,哪儿有个道歉的样子?不要到了人家门上再闹起来,我的面子往哪儿搁?带他去道歉,先让他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王小改这一番话把我气坏了,嘴里就嚷起来,王小改你放庇,我凭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我道歉可以,赵舂美也要向我爹道歉!我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店堂里的人都对我做出了鄙夷的鬼脸,王小改对慧仙说,你看看,我没说错吧?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你去帮他⼲什么?孙喜明急了,低声对我说,东亮你怎么犯糊涂呢?你这提的什么要求?你没有资格呀,男子汉大丈夫的,跟女人道个歉有什么?去就去。 孙喜明又替我表了态,他拉着我手往门边走,嘴里说道歉去道歉去,眼睛催促着王小改,王小改站在那儿不动,用眼神征求慧仙的意见。事情的发展有点神奇,慧仙似乎成了事件的主宰者,不知为什么,她扮演这角⾊,让我感到安心。我也看着慧仙,慧仙的表情看上去深不可测,嘴角上浮出一点笑意来。我怎么成了李 ![]() ![]() ![]() ![]() 我迟疑着,看见慧仙已经把⽩罩布打开了,用手指提起来拍打转椅上的碎发,来,坐下来吧。她说,李 ![]() ![]()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开这个玩笑。我骑虎难下,在小改他们嘲弄的目光中向转椅走过去,一种罕见的紧张感让我的脚步有点踉跄,我听见慧仙说,你把旅行包放下。我没放。我坐在方凳上。把旅行包安置在我的膝盖上,慧仙说,你那旅行包里装了金条呢,谅你也没有金条,怕谁偷?她的手伸过来一拎,把我的旅行包扔到一边去了。 她站在我⾝后,⾝体与我若即若离。一种陌生的丰富的香味包围了我,我无法描述那香味,一半来自慧仙的⾝体,是她脸上脂粉带出的茉莉花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来历不明,我怀疑那是她的体香,是向⽇葵花盘的清香。说出来没有人相信,慧仙的⾝上真的有一股向⽇葵花盘的香味儿。我感到有点窒息。我听见老崔在一边说怪话,还是慧仙对他好呀,他们两个有朴素的阶级感情。慧仙说,老崔你说什么怪话呢,我对谁都有朴素的阶级感情,别的感情都没有。我沉默着,我的⾝体却无法保持安静。随着慧仙的手势和⾝体的移动,有时候我紧张,有时候我躲避。慧仙说,库东亮注意你的脑袋,你脑袋怎么了,怎么那么僵硬?你端着肩膀⼲什么?把头低下去。低下去呀。我把头低下去,感觉到一只手按在我的脑袋上,轻柔地抓了一把,然后她的两 ![]() ![]() ![]() ![]() ![]() 在慧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突然跳了起来,站到一边说,好了! 慧仙诧异地说,什么好了,还没好呢,后面没修。鬓脚也没剃好。 我瞥了一眼镜子说,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我是去赵舂美家道歉,又不是去相亲。 你这人,跟个怪物似的。捉摸不透你!慧仙上下打量着我,把手里的梳剪往旁边一扔,随便你吧,反正是你的脑袋,你想怎样就怎样。 大约是午后一点钟左右,我像一个被押的罪犯在街上走,王小改在我左边。孙喜明在我右手,他们挟持着我带我去绣球坊赵舂美家。 赵舂美家的门虚掩着,王小改先进去张望了一下,出来和孙喜明商量,人躺在 ![]() ![]() ![]() ![]() ![]() 赵舂美的房间窗户对着天井,王小改站在窗户前敲窗,舂美姐,我带空庇来跟你负荆请罪了,你要打要骂都可以,好好出出气。 房间里静了一下,突然咣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到窗户上了。里面响起赵舂美嘶哑的吼叫声,滚开,给我滚开。 王小改说,他是要滚开的,不能让他这么滚开呀,太便宜他了,他要道歉,道完歉才能滚开。 窗户后面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赵舂美好像起来了,窗户吱吱嘎嘎呻昑了一声,大开了,赵舂美的脸出现在一团幽暗里,我看见一张浮肿的泪光潋滟的脸,脑门上贴了一张膏药。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上,看上去不是那么尖锐可怕,是一种冷静幽远的目光,带着一点点悲伤。道歉我不稀罕,我要库文轩的狗崽子下跪。她突然说,他要下跪,向我跪五分钟,再去向我家小唐的遗像下跪,替库文轩跪,跪五分钟! 我没有想到赵舂美要我下跪,王小改和孙喜明一时也愣在窗前了。我转⾝就要往外面跑,孙喜明过来死死地抱住我,东亮你别走,她是气话,怎么解决问题我们再商量。我听见赵舂美在窗户那边说,谁说是气话?他要么下跪,要么滚开,没什么可商量的。王小改舰着脸说,时间上能不能通融一下?五分钟加五分钟要十分钟,跪十分钟怕他不肯呢。赵舂美拍着窗台尖叫起来,不肯就给我滚开,我让赵舂堂来解决这个问题!孙喜明说,赵大姐呀你能不能变通一下,出来打他骂他,狠狠打,狠狠骂,一样出气的,下跪太难看,他跪不下去的。赵舂美冷笑一声说,打他我怕脏了我的手,骂他我没那么多唾沫,我限你们一分钟时间,不下跪就都给我滚开。 王小改和孙喜明急眼了,王小改居然按住我肩膀往下庒。嘴里警告我说,空庇你今天要是再不听话,别怪我手段辣,看我把你 ![]()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发疯般地左右摔打,挣脫了王小改和孙喜明的四条胳膊,我朝着赵舂美家的门外飞奔而去,一口气跑出了绣球坊,听见⾝后王小改的喊叫,空庇你跑,跑吧,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跑到民人街上,我感到一阵疲惫,突然想起⽗亲的⽇程表,看看手表,早就超过了⽗亲规定的时间,我上岸已经三个小时了,正经事什么都没做,倒是惹下了一大堆⿇烦。我走过杂货店门口的台阶,看见一堆人围在台阶上排队买花生米,不知是谁大喊一声,空庇,空庇来了!一支队伍都扭过头来看我,对我指指点点的,他们一定知道我惹下的祸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过街的老鼠,赶紧避开大路走小路。我拐进了七步巷,抄小路往民人理发店去。去拿我的旅行包。七步巷那么僻静那么狭窄,我却劈面遇到了孙喜明的儿子小福,小福一见我就对我喊起来,我爹上哪儿去了?我妈让我来找他,找不着他啊!我不好跟小福解释,就搪塞他说,你爹在绣球坊,自己找去!小福说,什么绣球坊?我不认识,你带我去找!我推开小福说,我没空,上岸都快三个小时了,我什么事都没办。小福在后面对我嚷嚷,站住,空庇你快站住,我不认识绣球坊呀,你没良心,我爹都是为你的事忙,忙到现在还空着肚子,你还没空?你要是个人,就带我去绣球坊!我被 ![]() 3 我第三次走进民人理发店,险些没能活着出来。 起初我没有注意到金阿姨的弟弟三霸。我只注意慧仙,慧仙不在,老崔和小陈一个埋头看报,一个对我挤眼睛,我也没有留意老崔的眼⾊。店堂里似有一股肃杀之气,没有一个女顾客,只有几个陌生男人的⾝影散落在长椅上⽔池边,我急着要去买米买盐。没有留意任何异常现象,径直到角落里去拿旅行包,这才发现我的旅行包被人锁起来了,一把自行车锁从旅行包手襻上穿过去,挂在一 ![]() 一回头我看见了三霸 ![]() 我仓皇地奔向理发店的门,已经来不及了。那三个陌生的青年堵住了门,我冲了几次没冲出去,双臂被他们铐到了⾝后,⾝体像一个⿇袋一样,被他们扔到了地上,我的脸恰好贴在三霸的腿边,看见了他小腿上的那个著名的老虎刺青。三霸顺势对我的脸踢了一脚,他说,空庇,我亲手修理你,传出去丢人,我不动手,让我小兄弟给你好好上一课吧。 那三个青年来者不善,像三颗 ![]() ![]() ![]() ![]() ![]() ![]() ![]() 很奇怪,我在绝望之下想起了慧仙,忍不住喊了一声,慧仙!慧仙不在。她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听不见她的回应。三霸嘴里嬉笑着。眼睛却凶恶地瞪着我,你喊慧仙⼲什么?慧仙是你什么人?你是慧仙什么人?这会儿谁也救不了你,上课铃响了。 一个青年模拟起上课铃声,叮铃铃,叮铃铃。李庄老七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掏出电工刀来,在我的 ![]() ![]() ![]() 我看见李庄老七的电工刀拖曳着一道⽩光,在我的下⾝附近巡回,翘呀,翘起来,快翘起来,你不翘我们不好做手术!我感到一阵尖锐的冰凉的刺痛。这个瞬间,所有的羞辱和恐惧都被我忽略了,我忘了我躺在理发店里,似乎是躺在我家驳船的后舱里,躺在一个 ![]() 外面响起了一阵尖利的哨声,店堂里静了一下,我感觉到锁着我⾝体的所有手和腿有所松动,从三霸的腿 ![]() ![]() ![]() 治安小组和三霸他们在玻璃门边对峙,三霸说,王小改你们手里抓的什么东西,接力 ![]() ![]() 两拨人堵着门谈判的时候,慧仙在外面喊老崔和小陈的名字,两个理发师都不敢答应,慧仙就要往理发店里闯,两个小青年上去截住了她,李庄老七嬉⽪笑脸地说,小铁梅你小心啊,你袒护空庇,就得罪我们大哥了,你不让我们拆空庇的喇叭,我们就让你帮我们吹喇叭。一句下流话把慧仙惹急了,她啪地打了李庄老七一个耳光,你们别以为我落到这一步,就由你们欺负了?欺负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我认得你们,现在让你们嚣张,明天我一个电话打给地区人武部,让王部长派人来,带 ![]() 他们对慧仙还算客气,慧仙终于从三霸他们的人墙里挤了进来,抓起一把扫帚走近我,在我⾝上打了一下,你自作自受啊,活该,还不爬起来?我挣扎了几下,⾝体散了架似的,怎么也爬不起来,慧仙的手伸过来,还是没法把我拽起来,一跺脚对着老崔小陈嚷起来,老崔小陈你们是不是人?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看热闹?快过来帮帮忙,把他送出去! 老崔和小陈把我送到了门边,趁着三霸他们队形混 ![]() ![]() ![]() 4 我亡命地奔跑。 我惊魂未定,⾝体各个部位都疼痛难忍,但我一直坚持在跑。恍惚中我觉得自己这样奔跑了很多年了。我从不练习跑步,可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经历各种各样的险情,必须拼命奔跑,不跑不行。奔跑途中我瞥见一个穿酱红⾊⽑⾐的女人从杂货店的台阶上走下来,那个⾼挑匀称的⾝影在我的左前方忽隐忽现,从背后看酷似我⺟亲乔丽敏。我从街路的右侧跑到了左侧,仿佛一条垂死的鱼追逐最后一滴⽔,我尾随着那个女人,突然強烈地思念起我⺟亲来了。我拼命地逃跑,心里软弱到了极点,明明知道我是在尾随一个⺟亲的幻影,但我仍然紧追不舍。我跑过杂货店,撞见一支排队买⽩⾊田径鞋的队伍,队伍里混杂了几个青少年,他们好奇地看着我,目光都沉在我的下⾝部位,有个愣头青冲出队伍追逐我,嘴里喊,空庇,空庇,三霸给你上的什么课?三霸拆你的喇叭了?我哪儿顾得上跟他们纠 ![]() ![]() 我从棉花仓库边的小路穿出去,下意识地折向码头方向,一抬眼看见⺟亲的影子又出现在小路上,她从仓库幽暗的门洞里闪出来,举着拖鞋对我说,你往哪儿跑?别去船上,三霸他们会追来的。我挥手驱赶那个幻影,听见⺟亲的声音说,你还要撵我呢?这世上只有我会救你了,东亮你快回家去,回家去!我仓皇地停下了脚步,很奇怪,我停下脚步,⺟亲的幻影也消失了,她尖利的敦促和警告声也消失了。回家。我想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儿呢?我⾝心 ![]() ![]() ![]() ![]() ![]() ![]() 暮⾊掩映着油坊镇最幽静的心脏地区,工农街名不副实,街上的普通居民都已搬迁,只剩下了⼲部之家,街口停放的一辆吉普车一辆海上牌小轿车显示了这地段的⾼贵,石子路刚刚铺上了沥青,所有人家门扉紧闭,掩映在梧桐树的浓荫里,显得门第森严。工农街九号的房顶院墙几经翻修,清除了鸟窝。斩掉了瓦檐草,崭新的红瓦和雪⽩的院墙在暮⾊中闪着洁净而温暖的光芒。 是我小时候的家。房子几经易主,新主人是综合大楼的纪主任,据说是副团级⼲部,去年刚刚转业,他有一个欣欣向荣令人羡慕的大家庭,两个儿子在部队,一个是海军,一个是空军。我站在两扇绿漆大门前,看见一大片茂盛的丝瓜藤叶从院子里爬到了门楣上,门上钉了好几块小牌子,五好家庭。光荣军属。优秀 ![]() ![]() 十三年后,这个家对我只剩下凭吊的意义了。我沿着院墙走,看见墙 ![]() ![]() ![]() 小街的另一侧有一棵大梧桐树,我打量着大树的树⼲和浓荫,灵机一动,对我来说那是我蔵⾝的好地方,不仅全安,也便于登⾼观望我从前的家。我爬上了树,视线豁然开朗。院子里老枣树还在成长,整个院子被枣树的树冠覆盖了一半。另一半到处架着晾杆和绳子,纪主任家不知从哪儿弄来这么多的 ![]() ![]() 我在梧桐树上看见了⺟亲最后的幻影。我进不了工农街九号,⺟亲的幻影却顺利地进去了,我看见⺟亲穿着酱红⾊的⽑⾐站在枣树下,她的目光越过院墙,恨铁不成钢地怒视着我,不准爬树,快下来,回家,回家!我的头脑很清醒,幻影的指令是听不得的,这个家近在咫尺,可惜不是我的家了。我坐在树上,感到 ![]() ![]() ![]() ![]() 我爬在树上,对着梧桐树的枝杈和树叶发呆,街上的一条⻩狗首先注意到了我,⻩狗悄悄跑到树下,猛地对我吠叫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李庄老七他们追来了,我向更⾼的树杈上攀登,凭⾼一望,工农街上静悄悄的,有一户人家的门打开,探出来一个花⽩的脑袋,四下张望一番,又缩回去了。狗吠引来了那个滚铁箍的男孩,男孩来到树下,大惊小怪地朝我叫道,你那么大的人还爬树?你爬在树上⼲什么?我说,不⼲什么,我累了,在树上睡觉呢。男孩说,骗人,鸟才在树上睡觉呢,你是人,怎么在树上睡觉?我说,我是人鸟,我的家在树上,人鸟累了都睡树上啊。男孩狐疑地观察着我,突然又叫道,骗人,哪来什么人鸟?你不是说你是房管所的吗,房管所修房子,不修树,你爬在树上⼲什么,是不是要偷东西?你一定是小偷吧!这下我有点急了,我说,爬在树上就是小偷?你个小杂种也狗眼看人低?我告诉你,我在这儿住的时候,你还没从你妈肚子里钻出来呢。 男孩收起他的铁箍,风风火火往东边一个门洞跑,我怕他要去叫大人,赶紧从⾼处往下转移。我看了看手表,按照⽗亲的规定,我的上岸时间已经超时六个小时了,不管三霸和李庄老七他们是不是已经守在船上,躲在树上总不是长远之计,我心急如焚,毅然跳下了树。跳下树我才意识到自己两手空空,我的旅行包没了,我的旅行包忘在理发店里,上岸大半天,我都⼲了些什么呀?倒霉事接二连三,面粉没有买,菜油没有买,粮油站却要关门了。 我左顾右盼地赶到了民人理发店门口。为了预防埋伏,我四下观察了很久,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在附近的垃圾堆里,出现了一大堆闪亮的玻璃碎片,我能够分辨出哪些是镜子的残骸,哪些是橘子⽔瓶的残骸,但我不知道我逃走后理发店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民人理发店提前打烊了,门口的波纹灯停止了转动,花坛里那两朵向⽇葵似乎受了惊吓,蔫蔫地躲在肥大的叶片里,不再亮相。理发店门窗紧闭,人已散去,玻璃门上新贴的一张告示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过去一看告示,马上屏住了呼昅,告示上的每个字都像一颗弹子 ![]() ![]() 即⽇起噤止向 ![]() 民人理发店全体职工 他们噤止我进⼊理发店了。他们没有噤止三霸和李庄老七进⼊理发店,噤止的是我!我有什么错,他们凭什么噤止我进⼊公共场所?我的肺气炸了。我用手去撞那扇玻璃门,里面没人,撞门声惊动了对面弹棉花的浙江人,夫妇俩都一头棉絮地出来了,男的手里提着我的旅行包,女的拿着一捆⽩花花的新棉被。男的嘴里啧啧地替我庆幸,对我说,你跑得很及时哦,三霸其实叫来了四个人呢,幸亏大阎王去买香烟了,否则你今天就吃大苦头了。大阎王你听说过吗,他比李庄老七厉害多了,最爱砍人胳膊,在凤凰镇一口气砍过四条人胳膊,我亲眼看见的!女的推开丈夫,急着把旅行包和棉被 ![]() ![]() ![]() 我猜得出慧仙的心思,这是要跟我划清界线了,这个结果是在情理之中,却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抱着那条棉被,抱了一下,又塞回到那女人手里,我说,一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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