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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酷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 书号:44268 时间:2017/11/23 字数:18072 |
上一章 )1.1(归玉 章三十第 下一章 ( → ) | |
谁也说不清那场战争消耗了多少钢铁,呑噬了多少生命,毁坏了多少家园,粉碎了多少美好的梦,改变了多少人生之路。善和恶在全世界搏斗,德、意、⽇三个魔王搅![]() ![]() ![]() 一封溅着大西洋海⽔、染着英格兰硝烟的家信送到了韩大大的手里,那封信的措词,凄凉得犹如梦中的谵语:我们还活着。你们还活着吗? 惊喜使韩太太几乎昏厥。复信寄往伦敦,信封是韩子奇自己用英文写好了在信中附来的,里面的信纸上却是稚嫰的孩童字迹:“爸爸小姨快回来吧,妈妈想你们。”这封信写得无头无尾,短得像电报,却传递了最重要的信息,表达了最深切的思念,远比请人写代的文绉绉的“夫君见字如晤”之类言辞更能震动天涯未归人的心扉!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的雷声摇撼着冻土,蛰居在洞⽳中的昆虫蛇兽从冬眠中醒来了,沉睡的龙也醒来了,缓缓地抬起那僵木的颈项。这一天,是华夏古国的“中和节”百姓们把元旦祭祀余下的饼,用油煎了,熏虫儿;用草木灰围绕宅院、⽔缸蜿蜒迤逦撒成“引龙回”;吃“龙牙”即⽔饺,吃“龙鳞”即舂饼,吃“龙须面”;给孩子理发,称为“剃龙头”;妇女不动针线,以免伤了龙眼;端了蜡烛照房子照墙壁“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蔵”…八年的噤锢,使人们把这些都忘了。当1946年的早舂二月降临北平的时候,琼华岛下的湖面还封着薄冰,裹着枯黑的残荷;正 ![]() ![]() 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博雅”宅的大门前。他孑然一⾝,手中只提着一只棕⾊⽪箱。苍茫暮⾊中,他步履匆匆地走进这条 ![]() 他走到门前,却没有立即踏上石阶,站住了。他解开大⾐的钮扣,棕黑⾊的人字呢西服大⾐的肩上披着风尘,系着领带的衬衫领口散着汗气。他微微地 ![]() 家门未改,故园仍在。宅前的槐树断了,脊上的鸱吻残了,门上的红漆褪了。但是,风霜还没有剥去“⽟魔”老人的遗墨:随珠和壁,明月清风! 恍惚之间,仿佛十年的岁月退去了,他清晨出门,⽇暮还家,像往常的无数个⻩昏一样,他劳累了一天,回家来了。他踏上那五级石阶,伸出右手,拍着锈迹斑斑的铜环。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童声。 他的心一阵惊悸“是我…” “你是谁?查户口的还是⼲吗的?我妈说,男人叫门不许开!” “哎呀,这是怎么说话呢?”一个妇人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过来“外边是谁呀?” “是我,我回来了…”他回答,心怦怦地跳。 门吱呀一声开了。姑妈望着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脸的惊惶,正待要再关上门,他已经迈进门槛了,热热地叫了声:“大姐!” “哦?”姑妈愣愣地打量着这个人。 那个不友好的男孩站在她的⾝后,个子快赶上姑妈⾼了,穿着对襟儿小袄,脸圆圆的,肤⾊黧黑,厚嘴 ![]() “这是天星吧?”他声音颤抖地俯下⾝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信是你写的?” “主啊!”姑妈突然像失了火似地惊叫起来“天星,天星,这是你爸!” “啊?我爸?”天星那黑亮的眼睛疑惑地闪了闪,突然迸 ![]() 韩子奇的心酥了,他丢下⽪箱,双手搂住儿子,抱起来,把脸贴在那张圆乎乎、黑黝黝的小脸上“儿子,我的儿子!我想了你十年!” 天星挣脫了⽗亲,撒腿就往里院跑,大张着两手,直着嗓子地喊:“妈!快看,快看,爸爸回来了!” 十年来“博雅”宅第一次响起这样的 ![]() “奇哥哥…”她哭着,笑着,呼唤着,还是儿时叫惯的称呼,还是初做新娘时亲昵的称呼,还是十年来梦里相逢时情意绵绵的称呼!他奔上前去,扶起她“壁儿,壁儿…”他低低地叫着她,仿佛还是二十年前那个事事处处都要依仗师兄扶持的师妹…不,十年没叫,已经口生了! “得,进屋吧,”姑妈抬起袖子,擦着欣喜的泪“瞧瞧,这一见面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韩子奇随着 ![]() “坐下呀,快坐下,”姑妈扶着椅子,招呼韩子奇,现在主人倒像客人了“大老远地回来,快坐下歇歇!” 韩子奇脫下大⾐,递给姑妈,坐在椅子上,把站在旁边的天星揽在怀里,満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天星都这么⾼了,我还是老记着他小时候的样儿…” “可不,都十年了,他虚岁十二了,跟我们柱子…”姑妈唠唠叨叨地抢话说,说到这儿,却突然咽住了。 韩子奇听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又想起她的儿子了,就说:“唉,战争!我都没想到还能回家来…” “⽟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被丈夫的突然到来冲得头脑发昏的韩太太这才发觉还没看见她的胞妹。 “爸爸,小姨怎么没回来呀?”天星也问“听妈妈说,我有一个特好的小姨,我还等着她呢!” “她…”韩子奇的脸⾊黯淡了,怅然地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说⽟儿的事儿。 “她留在外国了?”韩太太着急地问。 姑妈也慌了,她估计得比这更糟:“⽟儿姑娘出了什么事儿了?” “不,她也回来了。” “那怎么不上家来?” “她在哪儿呢?”韩太太又追问。 “噢,我们经过海上的时候,她在那儿停了停,有点事儿要办,”韩子奇极力使自己的神情自然,现在,他只能暂时说到这儿“我先回来了,晚两天,她也就到家了。” “唉!”韩太太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气却又上来了“这个疯丫头,在外国还没疯够哇?来到家门口儿了,还不赶紧地奔家,逛什么海上?真是的!” 姑妈又在感叹了:“瞧瞧,甭管跑得多远的,都有个下落,说来就来了,怎么我们那爷儿俩钉今儿没个影儿呢?” “大姐,您别着急,”韩太太最怕听她魔魔怔怔地唠叨那的确“没影儿”的事儿,在韩家团圆的时刻,更不愿让她伤心,就像过去千百次一样地安慰她“咱等着,人总有回来的时候!瞧,天星他爸这不就回来了嘛!您给他沏碗⽔去呀?” “哎,哎,”姑妈答应着走出去,还在擦眼泪“瞧我这一着急,都没想起来沏茶…” “唉,‘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切都不堪设想!”韩子奇的胳膊肘支着桌子,手托着脸,无限感慨“大姐也就是靠这点儿望兴了,就让她这么等下去吧。也难为她一直陪着你,熬了十年;难为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维持着咱们的家、咱们的店!” “咱们的店…”韩太太脸⾊变了,心里一阵悲怆,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他爸,咱们的店,没了!” “没了?”韩子奇一愣,这消息对他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但他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震动,抬起眼来失神地望着她“这…我也想到了!” “你怎么能想得到?”姑妈送上了盖碗茶,蝎蝎虎虎地揷嘴说“这可是个天塌地陷的大难!奇珍斋毁得惨噢!…” 韩太太不安地瞟了她一眼:“先别 ![]() “你们不说我也能想得到,哪儿都是天塌地陷!”韩子奇接过茶碗,却没有喝“伦敦被炸得稀烂,亨特的店关了,他家里房子塌了,连儿子都死了!我都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住在地下室里,老想着你们还不定怎么着了呢,有时候在梦里回了家,总是看见家破人亡了,你们都被…炸死了!现在看见你们部还活着,这个家还没炸成平地,已经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了。破财、毁东西没什么,人好好儿的,就比什么都当紧!” “这话倒对,”姑妈说“敢情外国打得比咱们这儿还琊乎?你这是躲一 ![]() “是自找啊,”韩子奇抿了一口茶“为那些东西,差点儿送了命!不过,东西倒没毁。多少人想买,没舍得卖;后来 ![]() “啊?带回来了?”韩太太喜出望外“你搁哪儿了?” “搁到…还没运到呢,”韩子奇说“等⽟儿回来,东西也就到了。” 韩太太的心情奋兴起来,他知道丈夫带走的都是顶值钱的东西,有了这批财宝垫底儿,她就不担心以后的⽇子了“东西回来了,人又没受闪失,咱还怕什么?又有奔头儿了。缓一缓,把奇珍斋的字号再挂起来!” 韩子奇脸上却不见笑意,倦怠地靠在太师椅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几万里的轮船,几千里的火车,无穷无尽的烦愁,已经使他筋疲力尽;况且,他的路还没走完呢, ![]() “那什么,大姐,您去烧⽔,让他好好儿地冲一冲;咱姐儿俩张罗着快做饭,热热乎乎地吃了,早点儿歇着。瞧他累的,铁打的人也搁不住啊!”韩太太吩咐着姑妈,这繁忙,这体贴,是一个 ![]() “哎,哎,那就吃面吧!”姑妈答应着往外走。 韩子奇却无力地把脑袋垂在椅背上,睡着了。他实在是太累了。 “爸,爸,您先别睡啊,天还没黑呢,”天星摇晃着他“您给我说说外国的事儿,告诉我小姨什么时候能到家?” 这个从记事儿起就没有享受过⽗爱的孩子,对天外飞来的⽗亲是那样新奇,还不懂得体贴。韩子奇片刻的逃遁,又被他晃醒了。 韩子奇洗了澡,换了中式⾐裳,吃了饭,天已经黑定了。 一家人还围在饭桌边,向他问这问那,说不完的话。煤油灯 ![]() ![]() “天星,别 ![]() 姑妈一点就透了“快着吧,天星,你爸也困了!” 天星 ![]() 韩子奇却丝毫睡意也没有。漫漫长夜又横在他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往前捱! 他走到院子里,外边是幽幽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沉沉的天井中,只有窗纸透过来的一点黯淡灯光,海棠和石溜的枯枝把窗纸切成“炸瓷”似的碎纹。檐下的游廊,廊下的石阶,阶下的雨路,路又连着石阶,木雕影壁,垂华门,这一切都是他所 ![]() 他回到上房,韩太太正在东间卧室里做夜间的宵礼,虔诚地感 ![]() ![]() 书案还在,座椅还在,书架还在,那些陈旧的线装书、硬脊的洋装书,显然没有人动过,蒙着厚厚的尘土。他把灯搁在案上,在案旁的明式硬木椅上坐下来,这一坐,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觉得脚下触到了什么东西,这地不像过去那么平整了,硬硬地硌着他。他弯下 ![]() 韩太太已经做完了宵礼,在向真主表达了至诚的感 ![]() ![]() 好兴致突然被拦 ![]() “他爸,我不敢叫你瞅见,谁知道你…”“告诉我。店是怎么毁的?”韩子奇抬起头看着她,背着灯光,那闪烁的泪眼令人望而生畏。 “他爸,你听我说,”韩太太⿇木了,全⾝都在瑟瑟发抖,丈夫的询问触动了她內心的伤痛,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了“都是我的‘古那亨’(罪过)!我对不起老侯,对不起你!奇哥哥,我糊涂啊…”她无力地扑在丈夫的肩上,岁月在心中痛苦地倒流! 那只三克拉蓝宝石的戒指突然丢失了,韩太太一怒之下把老侯赶走了。谁知道伙计们抱打不平,一哄而散,奇珍斋顿时瘫痪了! 韩太太气得吃不下饭,姑妈急得团团转。 “天星他妈,这事儿可闹大发了!”姑妈说“店里一个人儿不剩,怎么击鼓啊?” “不碍事的!又不是我请他们大伙儿吃‘滚蛋包子’,他们乐意走,我还不留呢!”韩太太敢作敢当,好马不吃回头草,她甚至庆幸这帮不识好歹的奴才来了个“伙辞东”正好顺⽔推舟“一笔清”还不用花钱打发他们走呢,倒省了一笔开销“花钱雇人,还怕找不着比他们強上九成九的账房、伙计?只要我这儿言语声儿,说奇珍斋要用人,那些自个儿开不起铺子、夹包袱⽪儿搂货的主儿,谁不愿意来?准得挤破门!” 这话说得太大了。韩太太把家 ![]() 这还算客气的。 “韩太太!您怎么赏我这么大的脸呢?我这两下子,跟老侯提鞋都够不着,既然连老侯都玩儿不转,我就更得掂量掂量了。得了,您另请⾼明吧!” “韩太太!奇珍斋不是遭了抢嘛,您得报案哪!打官司,弄个⽔落石出!要不然,往后谁还敢进您的店门儿?出点什么事儿,跳到⻩河也洗不清!” 还有比这更难听的。 “韩太太!我说话不怕您恼:老侯对待您,那真是‘忠心报国’!这样的忠臣老将,您都把他当贼防,翻脸无情,一脚踢开,我有几个胆子,敢顶这个缺?” 竟无一人肯出山。韩太太没辙了,跟姑妈商议:“要不然,咱们姐儿俩就先糊弄着?” “哟,我可不懂这一行,又不是开饭馆儿!”姑妈说“你虽说是门里出⾝,可到底也没管过柜上的事儿,成⾊啦,价钱啦,恐怕也弄不太准。咱们也不识个字,连账都没法儿落。再者说,家里店里两头儿跑,这可不是娘们儿家能成的,⽇本人在街上瞅见女人就嚷‘花妞妞’,吓死人了…” “那…就先把门儿关了,再慢慢儿地想法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器行里有话:不怕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三年!” “不成,这可不是个事儿。店锁在廊房二条,里头有那么多贵重的东西,离家又 ![]() “倒是。这可怎么办呢?家里也没个主事的男人!” 事非经过不知难,没有韩子奇在家里当家做主,韩太太才知道了掌管一个大买卖是多么的不容易,才知道了韩子奇的十年创业费了多少艰辛。现在,家业落到她手里,竟连“维持”的本事都没有了! 这时候,倒有人上门来了,不是求她雇佣,是要买她的奇珍斋!卖?说什么也不能卖哪,奇珍斋是梁家的祖业、韩家的命 ![]() “韩太太,话不是这么个说法儿!人走时运马走膘,谁也不知道自个儿的命到底怎么着,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眼下兵荒马 ![]() 这个主儿一连跑了好几趟,还给韩太太提溜了茶叶,给天星带了吃的。头一回,韩太太带答不理;第二回,婉言谢绝;第三回,沉昑不语。果真除此之外再也没路可走了吗?没有了。她不是怕驳人家的面子,是怕东西在外头招来更大的灾祸。要是店里遭了抢,她找谁告状去?我⽇本人?那不是自个儿找死吗? 万般无奈,韩太太向命运屈服了,到底走了那条过去连想都没想到的路:把奇珍斋“倒”出去了。她坚持留下了几件贵重的东西,其余的货物,连柜台、桌椅、货架、房子统统作价归了人家,签字画押,一手 ![]() ![]() 更令人心碎的事儿还在后头:出手之后的奇珍斋,三天工夫就在那⾼大的汉⽩⽟门脸儿上挂起了新匾:汇远斋,成了蒲绶昌的一个分号!原来,出面的买主儿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不识字的韩太太亲手在契约上按了手印,把奇珍斋卖给了有杀⽗之仇的“堵施蛮”;而被韩子奇击败的蒲缓昌,连价儿都不还地买下奇珍斋,也正是为了彻底毁掉韩子奇的家业和声誉,由他来取代“⽟王”的地位,他成功了! 韩子奇被这致命的打击打懵了!十年来让他梦魂萦绕、归心似箭的奇珍斋,竟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与其如此,还不如⼲脆被炸毁呢!毁于战火,只能使他痛惜,而如今留给他的却是聇辱,永远也难以雪洗的聇辱!仅仅是破产并不可怕,他经历过贫困,经历过磨难,家业正是在贫困和磨难中创立的,纵第十三章五归使一切都退回到零,也不⾜以使他气馁,只要有人在,他就相信“千金散尽还复来”大战之后匆匆赶回家园,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是,家里的局面却完全出乎预料,毁得太惨了,失去得太多了,比财产更重要的名誉、地位、信义、人格,统统都被毁掉了。在北平⽟器行中名噪一时的“⽟王”废黜了,首屈一指的字号“奇珍斋”不存在了。是毁于強敌之手,也是毁于內证、內 ![]() “你…把我毁到家了!”他喃喃地说,不是怨,不是恨,而是心灰意冷的呻昑“从今以后,我没有脸见人了,同行、朋友、主顾、街坊四邻…唉,躲开吧,远远地躲开一切人,北平没有韩子奇这个人了,只当我死在外头了!唉,早知如此,我何必回来呢?何必…何必呢?” “他爸,你…心里难过,打我骂我都是该当的,别这么怄自个儿,”韩太太看他那愣愣怔怔的样子,让人心寒,宁可挨他一顿打,也比这样儿好受“都怪我啊,我毁了家,丢了人,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祖坟上的亡人!昨儿黑问,五更天的时候我才打了个吨儿,看见咱爸来了,他对我说:”壁儿,壁儿,你等着他;子奇是个好孩子,把家 ![]() 韩子奇碎裂的心被泪⽔浸泡,使他从⿇木中痛醒了,他想起了奇珍斋的第一次破产,想起了师傅梁亦清,那是他今生今世永不能忘怀的!梁亦清生前并不是他的岳⽗,永别之际他还是叫着“师傅”二十多年之后的这一声“咱爸”唤起了他多569少情感,那原是⽗子之情都不能相比的!师傅“无常”之前没有来得及临危托孤,但是亲密无间的兄妹情结却把他和壁儿牢牢地连在一起了“奇哥哥,你娶了我吧!”这就是奇珍斋东山再起的 ![]() “我不怪你,壁儿,”他叫着她,抚着她的肩“怪我这个无能的男子汉,没担起沉重,在最紧要的时候,我跑了…” “别,奇哥哥,”丈夫的体谅和宽容,是对 ![]() 女人的脸,七月的天。不定从哪儿飞来一块云彩,瓢泼大雨下得天昏地黑;一会儿工夫兴许又刮来一阵风,吹得万里无云。韩太太心怀恐惧地哭诉了伤心往事,得到的却是丈夫的安慰,韩子奇不但没有雷霆暴怒、恶言谩骂、拳脚 ![]() “瞧瞧,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了,把那些事儿都扔到脑勺子后头去!”她反过来又安慰丈夫,脸上泛出贤淑温存的笑容,端起了书案上的灯“睡去吧,都到这时候了,刚回来就熬夜!快睡去,好好儿地歇一宿,明儿早晨晚点儿起,我叫大姐买牛⾁去,包好了饺子等你!” 一团荧荧的光亮往东间卧室走去,韩子奇默默地跟着她,游魂似的。 卧室里,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照原样摆着榆木擦漆的大立柜、⾐箱、 ![]() ![]() ![]() 韩太太把煤油灯搁到 ![]() ![]() ![]() ![]() ![]() “快躺下吧,哪儿也不如自个儿的家好啊,在外头,谁给你铺 ![]() ![]() “我不困,你先睡吧,”韩子奇说。那神⾊懵懵怔怔,如在梦中。煤油灯下的卧室,朦胧中有一种温馨的气息,像是新婚夫妇的洞房。人说小别如新婚,何况是十年的长别?天涯倦容,万里归来,故园应是温柔乡!但是,置⾝于自己的 ![]() ![]() “怎么的了,你?”韩太太好笑地瞅着丈夫“是不是睡外边的地窨子睡惯了,回到家里倒择席了? ![]() “不,我…反正是睡不着,”韩子奇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睡不着,还不如在这儿坐一宿…” “你…怎么回事儿?”韩太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突然也意识到了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夫 ![]() ![]() 韩太太珠泪垂落。乌爱自己的羽⽑,人爱自己的名声,良家妇女珍惜自己的贞洁甚于生命。丈夫归来不同席,等于宣判她有“七出”罪!可是,她是⼲净的啊,她不能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你说啊,捏我什么短儿?” “我…我什么也没说啊,”韩子奇躲开她的视线,转过⾝去,把头埋在灯光的 ![]() “那你耷拉着脸,装什么蒜?拿什么劲儿?在那儿坐一宿,疯了?”韩太太得理不让人,气呼呼地下了 ![]() 韩子奇一言不发。他不是没有话说,他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非说不可,却又没法儿说。进家之前,他把那些话掂量来,掂量去,像作文章似地变换了千万种章法,也找不到一套最合适的起承转合。不说,是不可能的,除非他 ![]() ![]() ![]() ![]() ![]() ![]() 韩太太进了 ![]() ![]()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听见?聋了?哑巴了?”韩太太气得咬着牙,两手攥拳直哆嗦。她是个急 ![]() “我…心里烦…”韩子奇不得已抬头看看她,话说了半句,又停住了,那双陷在眉弓下的眼睛,竟然黯淡无光,像个半死不活的人。 “烦?烦什么?有话就跟我说,是不是在外边儿惹了什么烂儿了?”韩太太心里直打鼓,又为丈夫着急了,头脑里冒出一串但凡她能想得到的恶话,一个个地试着问“是那个洋人亨特坑了你了吧?把东西昧下了?你不敢告诉我?” “没有…” “路上遭了抢了?” “没…” “外头该着人家的账?” “不,要是这些事儿就好了!”韩子奇失神地望着发⻩的⾼丽纸顶棚,煤油灯把他的影子投 ![]() ![]() 猜谜语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韩太太慌了,在她的心里,闪过了一个女人最不愿意想到的念头,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头靠上什么女人了?” 韩子奇颓然垂下了头,顶棚上的那个魔影猛地扑下来! 最坏的谜底,却不幸言中! 韩太太顿时如雷殛顶,她的精神寄托,她的幸福憧憬,十年来她苦苦盼来的美梦,在这一瞬间被击碎了;她所信赖、所依靠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顶梁柱,坍塌了,折断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浑⾝的⾎脉都冻住了,手脚都⿇木了,连嘴 ![]() ![]() ![]() 韩子奇把头垂到 ![]() “说呀,你说!” 韩子奇双手捂着脸,他没法儿说。 “说不说?你不说我这就死在你脸前头!” 韩子奇咬着自己的嘴 ![]() 韩太太脸⾊铁青,手里当真举着一把剪子,对准了自己的 ![]() 韩子奇一个冷战,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了两个字:“⽟儿…” “当啷!”剪子落在了地上! 沉默,长久的沉默。 节外生枝的男女私情打碎了韩子奇在 ![]() ![]()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像被扎了一刀似地跳起来:“噢,我可是真傻,真傻!怎么我那会儿就没住这上头想呢?你们是早就捏咕好了的:一个先出门儿,一个后追上去,到外头再碰面儿,还假模假式地往天星⾝上塞张条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了,糊弄我这个傻没心的!你们跟我弄弯弯绕儿,我对你们可是实打实,一个是我孩子的爸爸,一个是我亲妹妹,我做梦也没敢往这儿想啊!韩子奇,你这个没人伦的东西,我爸爸我妈是怎么对待你?我是怎么对待你?⽟儿她…她也跟你的亲妹妹是一个样啊!”“是…我知道…”韩子奇垂着头,嗫嚅着说。 “知道?知道为什么还这么不要脸?”韩太太火冒三丈。 “不,我不知道…走的时候 ![]() “后来又能怎么着?后来就不是你的亲妹妹了?后来你就起了琊念了?后来你就不是人了?”韩太太咬着牙,恨不能把这个无聇的男人撕碎!她心里已经确定无疑了:⽟儿年幼无知、孤独无助,她把韩子奇当成哥哥,当成家长,当成靠山,在外边什么不都得听他的?是他把这个纯洁无瑕的姑娘毁了:“不!你听我说,我…怎么跟你说呢?”韩子奇茫然地抬起头,幽暗的灯光下,他仿佛又回到了人间地狱般的伦敦“是战争、毁灭一切的战争,令人绝望的战争!…”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颠倒的历史,混 ![]() 断壁残垣下的地⽳里,囚噤着尚未了结的四个生命,也许明天的轰炸过后,这里就是他们永久的归宿了。奥立佛的惨死,给亨特夫妇的心灵以致命的戕害,财产的积聚、事业的追求,变成了分文不值的粪土、随风飞散的泡沫,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和善而多语的亨特太太变得木讷呆滞,不再唠叨了。每当警报解除之后,她那穿着黑裙的⾝影总是出现在坍塌的小楼的瓦砾之中,沿着裸露的楼梯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再扶着折断的栏杆,愣愣地往远处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着她心爱的儿子归来。“走吧,亲爱的,奥立佛已经离开我们了,他不会回来了!”“怎么会呢?我还等着他吃晚饭呢!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没有了呢?我等着他,他会回来的,会回来…”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进地下室,在昏⻩的烛光下,喂她一点儿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从炸得稀烂的街上买回来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梦中寻求安慰,寻找失去的一切,发出甜藌的梦吃:“奥立佛…” 轰炸还在继续,希特勒的“海狮计划”是要摧毁英国的一切港口、机场、工业城市,消灭英国的空军主力,破坏英国的经济潜力和国家管理体系,征服英国的民心!英国空军和地面⾼炮部队奋起还击,拼死战斗,但是,代价是惨重的,九百多架飞机被损毁了,一百多万幢房屋被摧垮了,八万六千名居民被炸死了!对每个人来说,死亡随时都是可能的,而活着的希望却渺茫得像梦想! 梁冰⽟整⽇整夜地躺在地下室里的铁 ![]() 韩子奇整⽇整夜地守在她的 ![]() “奇哥哥,我没病,是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这是多么可怕!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年纪轻轻的⽟儿,心却已经死了!韩子奇的心上庒上了千斤磐石,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小妹妹从死亡中拯救出来,背着她脫离苦海,回到人间——人间也是苦海! 爆炸震撼着地⽳,威胁着脆弱的人生,他真希望就此和⽟儿一块儿告别人生,免得她一个人到另外一个世界上去受苦,没有人来听这个孤独的冤魂的诉说。死去吧,死去!这个世界,不留恋了;国中,北平,不回去了! “韩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头望着颤抖着的⽔泥板“我们一起搬到地铁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这个‘家’,恐怕住不得了!” “亨特先生,冰⽟衰弱得这个样子,怎么走啊?”韩子奇绝望地叹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您和太太走吧!” “死了好?好…好看见我的奥立佛?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着泪在惨笑,他摸索着走到墙角里,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陈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哈咚一饮而尽,啪地摔碎了瓷瓶,瞪着⾎红的两眼,踉踉跄跄摔倒在 ![]() ![]() 亲爱的老伙计快活的老伙计! 不论祸福凶吉,我们紧紧挽在一起! 亨特醉了,⿇痹了,睡去了。“但愿长醉不愿醒”并不仅仅是国中的人生哲学:“患难见真 ![]() 地⽳在灾难中沉睡。人们今天一起活着,也许明天就一起死去。 梁冰⽟ ![]() ![]() ![]() ![]() “奇哥哥!”她呻昑着。 “⽟儿,我在呢,在你⾝边。”他抚着她。 “我不愿畜死…” “你不会死,你还年轻…” “是吗?…” “是的,你是个好姑娘,人生才刚刚开头儿啊,真主会赐福给你的!⽟儿,你应该有勇气,往前走…”他这样说着,其实连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 “不,我没有勇气,我怕;我爱人生,可是,爱,是罪恶…”她瑟瑟发抖。 “爱,怎么会是罪恶?⽟儿,你不要总是用过去的痛苦磨折自己,将来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是吗?”她惊恐地抓住他的手“我还有爱的权利吗?还有吗?不,没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着我…” 他抱着她,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 ![]() “噢,我还是一个活着的人…”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一个活着的人,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有…应该有,你应该有一切…”他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 “奇哥哥,抱紧我…” 他抱紧了她。 “奇哥哥,吻吻我…” 他惊呆了。这是什么?是爱的嘲⽔在向他涌来?是兄妹之爱,还是男女之爱?是二者兼而有之,还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转化,突然爆发的狂嘲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让他惊惶失措? “不,⽟儿,我们不能…” “为什么?” 他沉默了。在世间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満京华,蜚声英伦,三十八岁的韩子奇,第一次被“爱”震颤着灵魂,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感。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其实只知道人和人之间存在着恩怨,恩恩怨怨,你来我往,就是为了报恩或者报怨,却不知道还有属于自己的“爱”现在,过去的一切都被切断了,他还有什么?他紧紧地抱着⽟儿,一种罪恶感在威胁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谁,是亲如手⾜的妹妹?是自幼耳鬓厮磨的伙伴儿?是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朋友?是…?为什么在奥立佛要把她“夺”去时,他曾感到恐慌?为什么在她挣扎于死神面前时,他甘愿和她一同死去?为什么当她终于向他袒露着爱、渴望着爱,他却又是这样地惶惑?他说不清这一切… “啊,你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和我一样!是人毁灭了人,毁灭了自我!奇哥哥,我们是人,活着…就应该像一个人,有爱的权利!” “我…有吗?”他问着她,也问着自己“我可以爱吗?”理智在和⾎⾁之躯搏斗,他在心里编织着层层罗网,把自己牢牢地束缚,而这罗网竟然又松散无力、不堪一击,被他自己冲破了。他怀抱之中的这个天生丽质却多灾多难的姑娘,这个温情脉脉却被抛到无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谁啊?不,他们没有共同的⾎缘,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同命相连的兄妹,又是各自立独的两个人:男人和女人! 仿佛是发自地层深处、发自冥冥之中、发自⾎⾁之躯的呼唤,将一颗封闭的心唤醒了,将一种埋得太深蔵得太久的情感唤醒了,人世被忘却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发了,海⽔呑没了陆地,雷电毁灭了生命,只剩下孤岛中的亚当和夏娃,世界将重新开始! 世界重新开始了,两个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恶、是苦难,还是幸福、是希望?两个灵魂的垂死挣扎,两个灵魂的遥相呼唤,两个灵魂的猛烈击撞,两个灵魂的痛苦呻昑。是人毁灭了人,还是人拯救了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魂销独我情无限… 梦里不知⾝是客,一响贪 ![]() 人生是一场梦吗?不,梦醒之后还可以忘却,人生可以忘却吗? 人生是一部书吗?不,书成之后还可以删改,人生可以删改吗? 人生从来没有蓝图,度过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历史从来都是即兴之作。而当它成为历史,才被千秋万代喋喋不休地评论。而无论是怎样评论吧,都不能改变它的曾经存在,只有从偶然中寻找必然,使它顺理成章。 历史是人的⾜迹。但并不是所有留下⾜迹的人都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 历史是无法重写的。不管它是牵动亿万人的命运的一场巨变,还是值不得写在纸上的区区凡人的一段寻常经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又是长久的、难堪的沉默。 女人的不幸,莫过于发现丈夫另有新 ![]() ![]() ![]() ![]() 奇珍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许,世界上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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