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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酷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下册) 作者:曹昇 | 书号:44461 时间:2017/11/26 字数:190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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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依稀故人 且说李斯送别吕不韦,心情沉重地回府, ![]() ![]() 李斯问蒙恬道:“何为而来?” 蒙恬道:“回先生,狱中有一新来囚犯,自称乃先生故人, ![]() 李斯大为诧异,他实在想不起来⾝边有谁最近犯事⼊狱了。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蒙恬道:“那人姓郑名国。” 李斯大惊失⾊,急声道:“郑国?” 镜头切至咸 ![]() ![]() 在来监狱的路上,蒙恬已经大致将郑国的案情向李斯叙述了一遍:十年前,⽔利工程师郑国带着他的天才构想,从韩国来到秦国。他向当时执政的吕不韦建议修建一条⽔渠,凿泾⽔,傍北山,经过泾 ![]() ![]() ![]() ![]() 李斯面容严峻,一旦间谍的罪名成立,郑国必死无疑。那时候不比今⽇,郑国虽然是韩国的⽔工兼特工,却并没有外 ![]() 有狱卒阻拦李斯⼊內。蒙恬斥道:“无状!不见是客卿大人?”狱卒自然也识得李斯,但无奈郑国是特殊囚犯,非得廷尉之命,不许探监。李斯拍拍狱卒的肩膀,道:“廷尉追究下来,自有我李斯替你担着。”狱卒这才放行。 郑国正在牢房里向隅而睡。李斯差点认不出郑国来,只见郑国衰老了许多,脸庞黝黑泛紫,⽪肤耝糙开裂,皱纹密布,而且⾐服残破,浑⾝是伤,显然在狱中受过无数苦刑。郑国睡得不沉,听到脚步声便醒了过来,见来的是李斯,便 ![]() 狱卒取来酒,李斯令其回避。蒙恬也识趣告退。 李斯为郑国斟酒,道:“李斯来迟,累郑兄受苦。郑兄还请宽心,万事有我。” 郑国颤抖地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面⾊稍微红润了些。李斯又道:“十年不见,郑兄苍老了许多。开渠之事,想必辛苦得很。” 郑国解嘲地一笑。⼲我们这行的,成天在外面风吹⽇晒,又没有大宝保养,也只好对不起咱这张脸了。 李斯再请酒。郑国道:“先生果非池中之物,区区数载,便已贵为秦国客卿。不意先生还记得郑某,枉驾来访,令郑某感 ![]() 李斯道:“郑兄视李斯为何人欤?昔⽇倘无郑兄引荐,又蒙厚赠金钱,李斯恐怕早已饿死咸 ![]() ![]() 郑国长叹道:“先生⾼义,韩非公子果然没有看错先生。” 李斯⾎庒急剧升⾼,道:“韩非?郑兄认识韩非?” 第二节公子之恩 有许多人,在他们死后才有资格成为传奇。而韩非,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则传奇。他的天才,他的气质,他的⾝世,他的思想,乃至于他的口吃,混织出神奇而⾼远的魔力,让同时代的人仰视神往。李斯曾和韩非同窗三年,朝夕相处,感受犹为強烈。即便是和威望卓绝的老师荀子相比,年轻的韩非的光芒也不遑多让。能拥有韩非这样的同学,一开始的确是有利于李斯的成长,但到后来,却又会转变成一种妨碍和伤害。光在大质量处弯曲,李斯要成就独特的自己,就必须摆脫韩非的影响,否则,他就只能一直是韩非的附庸和小弟,而这是骄傲的李斯宁死也无法接受的。于是他选择了远离,在咸 ![]() 然而,韩非始终是李斯心中的一个结,绕不过去。韩非是李斯的朋友,但更多的时候,李斯宁愿把韩非看作是自己的敌人,看作他的人生之鞭,梦想之翼。如今他贵为秦国客卿,如此成就,在荀子门下已是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他总会时常追问自己:要是韩非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会对他作怎样的评价? 郑国见李斯惊异,于是笑道:“若非韩非公子授意,郑某又怎会无巧不巧,恰好寻到先生?郑某当时正有求于相国吕不韦,自顾不暇,又为何要费力为先生代作引荐?至于馈赠金钱,郑某一⽔工而已,纵有心相助先生,又何来那么大一笔金钱?” 李斯一时呆了,又问郑国道:“李斯 ![]() 郑国点点头,道:“韩非公子眼⾼四海,生平未尝轻许人,惟对先生大加推重,以为罕世之才,若湮没于草木,不得其鸣,实为天下憾事,故尔命郑国为先生铺阶在前,又命人为先生安家在后。先生有今⽇,不负公子重望也。” 李斯百感 ![]() 李斯虽然情绪 ![]() 郑国道:“郑某本不值先生相救。先生非救我也,救⽔渠也。郑国 ![]() 李斯道:“李斯有疑问,必待郑兄亲口澄清,以便施救。郑兄为韩国作间之说,是遭人陷害,还是确有其事?你给我 ![]() 郑国低头犹豫着。这个回答对他 ![]() ![]() 李斯面容严肃起来,道:“既然如此,李斯自有分处。从现在开始,你不可再和旁人说话。我明天再来。”李斯辞别郑国,又唤过狱卒,叮嘱他不许再对郑国用刑。国之要犯,万一出个三长两短,非你所能负责。廷尉那边,我自有知会。 路上,李斯问蒙恬郑国的事都有谁知道?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已经通报到了哪一级。如果捅得不够⾼,也许还能够先庒住不报。蒙恬道:“卷宗已呈送相国昌平君、昌文君。”李斯心中一凉,都捅到了相国一级,那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去的了。 ⼊夜,李斯犹在庭院徘徊,了无睡意。他的思绪已经不单单停留在郑国⾝上,他头顶着灰⾊的苍天,想得更深更远。 拉普拉斯曾云:只要给出宇宙诞生的初期条件和边界条件,他甚至能演算出整个宇宙的演化历程,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李斯不是拉普拉斯,政局的风云变幻,他演算不出,更多的时候,他只能依靠第六感。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自嫪毐兵败、宗室上台以来,就有一股空气,排外的危险空气,在秦国政坛上弥漫。只需要一副催化剂,这股空气就将演变成一场规模空前的政治浩劫。而郑国⾝为外客,作间秦国,为韩国谋利益,正是宗室们梦寐以求的反面典型。如果让宗室拿郑国一事大做文章,那他李斯也将成为砧上鱼⾁,任由宰割。因此,某种程度上,救郑国就是救他自己。 然而,留给李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和时间赛跑,向命运抗争。李斯仰天吁气,心內惴惴不安,而在他⾝后, ![]() 第三节逐客令下 李斯夜一都没睡称妥。翌⽇一早便匆匆出门,直奔咸 ![]() ![]() ![]() 到得咸 ![]() ![]() 郞中令王绾亲自出来招呼,这是没有先例的,李斯更觉得不妙起来。果然,王绾语气生硬地说道“秦王不能见客卿,客卿还是先回吧。”李斯不甘心,问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秦王,他可以就在宮外等着。王绾并不和李斯对望,只是道,别问了,回吧,回吧。李斯道“王兄,你我至 ![]() 王绾连多多保重的话都说了出来,这几乎就是在向他告别了,李斯的心一下坠⼊⾕底。他想起答应过郑国今天再去探望他的,于是转去监狱,却发现郑国 ![]() 李斯离开监狱,丧魂落魄地回走。他忽然有了未曾经验的无聊,他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事值得去做,也没有任何事等待着他去做。车夫问他是否回家,他茫然地摇头摇。他有些害怕,不敢回家,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 马车在咸 ![]() ![]() 太 ![]() ![]() 布卢姆踟躇在都柏林的內部,从早上八点到夜午两点,流浪了十八个小时,这才回家。詹姆斯·乔伊斯据此写出了煌煌巨著《尤利西斯》。李斯也徘徊在咸 ![]() ![]() 李斯 ![]() ![]() ![]() 预感成为现实,李斯反倒镇静了下来。他安慰完 ![]() 第四节驱逐之路 道士作法,结语每每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以老君之无边法力,尚需借人间律令以壮声势,可见律令之不容抗拒。且说嬴政颁下逐客令,凡六国来秦之人,一切驱逐不论。令下如利刀之割,无能抗者。 关于这次逐客行动的规模和进展,《史记》上仅给了两个字的描述:大索。然而我们不难想象,在这两个字的背后,是数万家庭的悲惨命运,是无数外客的心酸愤懑。想当年,他们作着秦国梦,背井离乡,満怀希望来到秦国,他们为这个国家拼搏奋斗,为这个国家 ![]() 逐客令一下,即⽇起行,不许延误。而且,就象今⽇坐飞机或火车一样,每位外客都规定了行李限量,不许多带。是的,他们不仅被侮辱了,而且被抢劫了,他们在秦国多年积攒的财富所有,就这样被残酷剥夺。如果抢劫他们的是劫匪,他们还可以奋而反抗,至不济也可以申冤哭诉、寻求正义。然而,当抢劫他们的是一个国家,而且是当时唯一的超级大国之时,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忍气呑声,保持沉默。 李斯虽贵为客卿,却也成了逐客令的牺牲品。事实上,要顺利地执行逐客令,李斯也必须被牺牲,毕竟到目前为止,所有外客中以他的官职爵位最⾼。 十年咸 ![]() ![]() 时节已是初冬,北风凛冽,天寒地冻。外客在军队的押解之下,队伍长达数里,都是拖家带口,携儿挟女。军吏们对他们也并不体恤,时有 ![]() ![]() ![]() 李斯鼻孔张大,深呼昅。 ![]() 归乡之路,如此漫长。而 ![]() “tohvaeandtoholdfromthisdayforward; forbetterforworse, forricherforpoorer, insicknessandinhealth, toloveandtocherish, tilldeathdouspart.” 〖(我愿与君依守, 无惧祸福贫富, 无惧疾病健康, 只惧爱君不能⾜。 既为君妇, 此⾝可死, 此心不绝!)〗 夜一之间,他们在咸 ![]() ![]() 第五节出咸 ![]() 国美第三十七任总统尼克松因⽔门事件辞职后,曾感慨道“当我离开椭圆形办公室后,我才发现谁是我真正的朋友。”李斯和尼克松也有着同样的感慨,他离开咸 ![]() ![]() ![]() ![]() 李斯丢了地位,失了朋友,却依然拥有⾜够的资本。他掌握着大量的秦国机密,整个秦国的情报系统,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他的头脑里。秦国有哪些特工潜伏在六国,六国又有哪些官僚已经被秦国收买,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撇开他的名望和才华不论,单凭他掌握的这些秘密,再就业 ![]() ![]() 然而,摩西能平安地逃出埃及,李斯是否也能平安地穿越秦国呢?李斯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嬴政和宗室还没有醒悟过来,等他们醒悟过来,想必一定会杀了李斯灭口的。又或者,嬴政和宗室已经醒悟,杀手已经派出。说不定,杀手正从咸 ![]() 李斯慢慢地走着,心绪万千。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从后面追上李斯,和李斯并肩而走。李斯自顾而行,对那年轻男子并不留意。此年轻男子名为吴公,与李斯同乡,刚从上蔡老家前来投奔李斯不久。李斯顾念同乡之谊,任他为舍人,待之如子,时常亲自教诲。吴公跟着李斯走了一里多地,见李斯仍不理会他,忍不住开口说道“先生,我们就这么回上蔡了吗?”李斯恍如未闻,不置可否。吴公又质问道“先生可曾因为逐客令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李斯摇了头摇。吴公拦住李斯,正告道“先生还是写点什么罢。秦王一向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李斯不答,绕开吴公继续前行。 此吴公者,后世也有名焉。汉朝孝文皇帝初立,因为吴公曾经得到李斯亲传的缘故,乃征其为廷尉。廷尉,正是李斯曾经任职长达二十四年的官职,李斯几乎就成了廷尉的代名词。而吴公另有一弟子,更是享有大名——天才少年贾谊是也。贾谊在他那篇名垂青史的《过秦论》中,将秦政之失悉数归于始皇与二世,只字不及李斯之过,究其动机,是否因为他和李斯有着这层特殊的师承关系,故而为尊者讳?今⽇已是不得而知。 不一刻,吴公再度追上李斯,执著地道:“请先生谏秦王。” 李斯停下脚步,道:“小子 ![]() 吴公不管,提⾼声调,重复说道:“请先生谏秦王。” 李斯道:“小子知我所思乎?我思茅焦也。茅焦曾言,一朝为官,此⾝便好似货于帝王之家,非复为我所有,摧眉折 ![]() 吴公道:“请先生回头一看。” 李斯回头,饶是他定力过人,也不噤大吃一惊。不知何时,路上同行的外客们已是跪成一片,如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般,绵延数里。 吴公再向李斯说道“先生虽能独善其⾝,而先生眼前的这些人,却已是倾家 ![]() ![]() 李斯一眼望去,跪倒的有⽩发苍苍的老者,有鼻涕长流的幼儿,有头发蓬 ![]() ![]() 众人绝望起来。是啊,就算李斯写了谏书,也 ![]() ![]() 军吏见外客们联合跪倒,担心有变,于是又打又骂,呵斥起⾝,催促急行。正当众人莫知计之所出时,忽听得⾝后马蹄声甚急,如风雷直奔而来。众人面面相觑,疑惑不安,未知是凶是吉。 第六节先生之德 只见数十骑士飞速而至,皆英伟少年。中间一人,气势夺人,尤为俊美。李斯认出来者正是蒙恬,眼中现出一抹亮⾊。军吏们见到蒙恬,知道他蒙家世代为将,功勋累累,终有一天,大秦的百万铁师,将会掌控在这个少年手里,哪里还敢阻挡,一路放行。 蒙恬见李斯,行往⽇之礼。李斯笑道“我知道,整个咸 ![]() 蒙恬正⾊道:“某之所来,非为先生送行, ![]() ![]() 李斯道:“大王,君也。李斯,臣也。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君既有命,臣谨守而已。” 蒙恬道:“不然。夫为人臣者,君有过则谏,知而不谏,非忠也。三谏而不听,去之未迟。先生舍秦而去, ![]() 李斯叹道:“非李斯不 ![]() 蒙恬道:“倘先生有意,某愿为先生献书于大王。”蒙恬⾝世显赫,又和嬴政是发小,的确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信使了。也只有他,能冲开宗室的封锁,直接将李斯的观点传达给嬴政。 蒙恬的到来,让外客们重又燃起了希望。李斯凝神片刻,又 ![]() ![]() 众外客大喜,哭拜于地,齐声颂曰:云山苍苍,江⽔泱泱,先生之德,山⾼⽔长。 第七节谏逐客书 冬⽇的天空,⾼远悲怆。空旷荒凉的野外,风的经过无所阻挡。零星的雪花,随风舞动,预示着一场大雪即将降临。 由于蒙恬的在场,军吏们也只能从了众意,远远站立旁观着,不敢⼲涉。 墨已磨好,笔已奉上,竹简缓缓铺开。有雪花飘落于竹简,化为⽔珠,仿如泪滴。无数人都已屏住了他们的呼昅,无数道目光在同一人⾝上聚集。 面对着⾝外的期望和庒力,李斯如一座山岳,沉稳危坐,不怒而威。 有如雪花坠地,笔轻柔地落下,写出第一个字“臣”此后便恍如利舰破冰,一发而不可收拾。 严羽《沧浪诗话》评李⽩之天才云:“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但用 ![]() ![]() ![]() 此时的李斯,风鼓⾐袖,须发张扬,翩翩如仙,仿佛嵇康抚琴奏绝音,旁若无人,物我两忘。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须臾之间,八百三十九字扫尽。 外客们虽不知李斯究竟写了些什么,但也无不为其姿态感染,于是生大快乐、大 ![]() 蒙恬一直在旁侍立,随着李斯文字的进行,其面⾊也是时悲时喜,不能自己。 书既成,李斯掷笔于地,长叹道:“世间无必成之谏,更无必听之君。吾聊尽人事而已,成与不成,庶几无大恨也。” 蒙恬恭谨地接过竹简,道:“惟愿先生早⽇重返咸 ![]() ![]() 蒙恬知道押解官职责在⾝,便也不来为难他。蒙恬指着自己带来的数十骑士,对李斯道:“先生这一路,或有风雨,不可预知。此十余子,皆精选健儿,愿先生不弃,许其护卫左右。”李斯点点头,心道,蒙恬这孩子虽然年轻,却已是考虑周全。万一路上有杀手埋伏,有此数十人在,也⾜可保证他的全安。 蒙恬又吩咐骑士道:“凡有胆敢近先生三尺者,格杀毋论!”言毕上马,单骑绝尘,归咸 ![]() 李斯的谏书顺利地到了嬴政手上。嬴政览卷,但见其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 ![]() ![]() 今陛下致昆山之⽟,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官;而骏马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官,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乐珠⽟,而所轻者在乎民人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強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士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不⼊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內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这便是千古流传的名篇《谏逐客书》,历代文选皆恭敬收录,不敢遗漏。今⽇读此文,虽已有诸多隔膜,犹能为其所感所动。嬴政乃当局者,体会最为深切,读罢斯文,击节赞叹,唏嘘再三,叹曰:“嗟乎,倘无此书,寡人之过,将葬送秦国也。” 第八节文自有命 且说嬴政读罢《谏逐客书》,幡然醒悟,当即命蒙恬火速追回李斯。蒙恬年轻力盛,一路狂奔,追至骊邑,终于赶上李斯。众人见蒙恬去而复返,无不喜动颜⾊,以为救星降临,然而很快他们的心便又重归冰凉。但听蒙恬道:“奉大王之令,召客卿大人回咸 ![]() 李斯指着众外客问道“他们呢?”蒙恬答道“暂且待命原地。” 众人见只召李斯一人,皆泣道:“愿先生勿弃我等。” 李斯独蒙嬴政宠召,并无欣喜。他知道,嬴政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却并没有下定决心纠正这个错误。象逐客令如此重大的决策,酝酿长久,天下震动,突然间要断然推翻,的确需要再多一些的理由,再大一些的勇气。嬴政召回他,显然不是打算将他官复原职,而是要当面听他的意见。众外客哪里懂得这些,他们満以为嬴政是要单单赦免李斯的,他们就象一群 ![]() 李斯安慰众人道:“诸君还请安心。大王召李斯,非为弃诸君不顾而独留李斯也,实 ![]() ![]() 尽管《谏逐客书》没有立即达到废除逐客令的效果,但毕竟为李斯争取到了和嬴政面谈的机会,仅从这个角度来说,《谏逐客书》便已经取得了成功,没有⽩写。 于是有问,《谏逐客书》为什么能够成功? 或曰《谏逐客书》如何优美,如何雄辩,如何层层递进,如何有理有据,如何无愧于千古奇文,是以打动嬴政。窃以为,未必尽然。 自古文章圣手代不乏人,以下三位,均堪称笔夺造化、文惊鬼神,然而当他们以文章或自荐或劝谏时,却劳而无功。陈思王曹植先后上《求自试表》和《陈审举表》,行文凄厉郁苦,读来泫然出涕,结果泥牛⼊海,终生不得见用。李⽩呈《与韩荆州朝宗书》,呑吐云电,气势超绝,结果对牛弹琴,不闻下文。韩愈上《论佛骨表》, ![]() 此三人之不能得意者,非为文章作得不好。陈思王曹植不能见用,盖因文帝遗言在前,明帝忌惮在后也。李⽩不得志,只能怪韩朝宗乃庸碌之辈,空负荐士盛名,实则叶公好龙。韩愈遭贬,则在于唐宪宗对佛所持之态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然,诸葛亮不在我们的谈论之列,他和以上三人没有可比 ![]() ![]() 可见,文章虽好,还要对方喜 ![]() ![]() 君不见,无业游民司马相如,家徒四壁,仅凭弄琴传音,便惹得卓文君夜午亡奔,投怀送抱,羡煞个人!君不见,陆游休 ![]() 第九节名篇背后 蒙恬虽为将门之后,却自幼嗜读经书,喜好文学,李斯一篇《谏逐客书》,看得他 ![]() ![]() 听完蒙恬的夸奖,李斯面⾊依然严峻。对李斯来说,把《谏逐客书》写好并不难,他一不小心就把《谏逐客书》写成了千古名作。难的是,要让《谏逐客书》达成它的使命——改变嬴政的决定,挽救他的命运,也挽救那些外客们的命运。作不到这一点,《谏逐客书》就只能是一堆华丽的文字垃圾。李斯才不在乎后世会有多少人来读他的《谏逐客书》,有多少学者为他的《谏逐客书》正义注疏,有多少学子对他的《谏逐客书》逐字解读。他眼中的读者只有一个——嬴政! 所谓工夫在诗外。别看李斯写《谏逐客书》之时,援笔立就,一气呵成,但他在文本之外下的工夫,蒙恬却并不能知道。也许,在李斯预感到宗室将对外客不利之时,他就已经开始构思这篇文章了。当他象布卢姆一样,在咸 ![]() 首先,他要摸准嬴政的想法,站在嬴政的角度考虑问题,分析他的处境,判断他的立场,然后对症下药,务求斯人不言,言必有中。《谏逐客书》不出则已,一出便要正中嬴政的下怀,而不是下 ![]() 其次,同样重要的是,李斯要确立自己的写作姿态,给自己定位。在他面前有两个失败的先例,⾜以令他汲取教训。说起来,这两个失败先例的主人公,还都和李斯有些渊源:一是同为楚人的屈原,一是他的师兄韩非。 屈原见逐,作离 ![]() 没有人说这样写不行,但从屈原和韩非的遭遇可以看出,哀怨的姿态并不能解决问题。通常来说,怨妇甚至比泼妇更加可怕。泼妇是不会讲理,怨妇是不肯讲理。没有人愿意做出怨气的筒,更别说是⾼⾼在上的君王了。再者,嬴政并非普通的君王,他能⼲出囊扑两弟、囚噤⺟后这样的事来,显见绝非可以动之以情之人。对付嬴政,必须晓之以理。于是我们看到,在《谏逐客书》里,李斯跳出了个人情绪的小格局,也跳出了围观他写字的外客们集体营造的悲伤气场,始终保持着冷静和克制,站在旁观公允的角度书写谏议,只字不提个人的冤屈、外客的凄凉。在他的文章里,只有⾎,没有泪。 很快就要面见嬴政,李斯有必要先提前了解一下嬴政对《谏逐客书》的反应,于是问蒙恬道:“大王读谏书时,你可曾陪侍在大王之侧?” 蒙恬点点头,道:“先生之书,大王击节赞叹,不能释卷。其中有几句,大王更是念出声来,昑叹再三,深有会意之⾊。” 听到嬴政的反应,李斯兴致好了许多,又问蒙恬道:“吾书你能背诵否?” 蒙恬有着照相机般的记忆力,当下将《谏逐客书》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李斯面露嘉许,道:“大王念出声来的那几句,汝可还记得?” 蒙恬道:“记得的。是…” 李斯打断蒙恬,道:“可是以下三句?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內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李斯每说一句,蒙恬脸上的惊异之⾊便加重一分。李斯三句说完,蒙恬惊叹道:“先生真神人也。大王昑叹良久的,正是这三句。蒙恬费解,先生何以能未卜先知?莫非这三句话中蔵有什么玄机不成?” 李斯大笑,道:“你不懂,大王却是懂的。”李斯知道,嬴政看出了他文章中的潜台词,所以才召他面见。李斯加鞭策马,回咸 ![]() 想到这里,李斯止住了笑容,重新陷⼊思索。现在还没到笑的时候,对他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十节君臣重逢 李斯回到咸 ![]() ![]() ![]() ![]() ![]() 郞中令王绾远远见到李斯,忙 ![]() ![]() 李斯心下稍安,随王绾⼊宮,嬴政降阶相 ![]() ![]() 嬴政道:“先生⾝处放逐,犹不忘寡人,惠书赐教,实寡人之幸。先生当知,逐客之令,牵连甚广,非寡人之独断也。” 李斯道:“臣也知此。尽逐外客,谁能得利?宗室和六国也。六国不能为此,则必宗室之意也。”李斯轻飘飘一句话,便将矛盾化大为小,化繁为简,将逐客令体现的国家意志转变为宗室的公报私仇。 嬴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展开李斯的谏逐客书,道:“先生之书,寡人读之再三。其末有云,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又云,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再云,內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先生似乎有未尽之意,隐约别有所指,不知是否?此殿中惟你我而已,愿闻先生之见,望先生畅所 ![]() 嬴政的语气,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在怂恿。李斯心想,事已至此,也只能撕破脸⽪,正面攻击宗室了,毕竟是他们先把他 ![]() 想当年,宗室站在成蟜一边,联手对抗嬴政。嬴政一怒之下,本 ![]() 李斯于是道:“古训有云,疏不间亲, ![]() ![]() 嬴政道:“说下去。” 李斯道:“宗室所以驱逐外客,其争有三。其争之一,贵 ![]() ![]() ![]() ![]() 其争之二,公私之争。宗室,以社稷为私物,外客,愿社稷为公器。宗室以社稷为私物,故而必 ![]() ![]() 其争之三,宾主之争。宗室,以主人自居,视外客为宾,以为召之可来,挥之即去。然而,宗室之所愿,不能为大王之所 ![]() 嬴政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就通。秦国的政局变化,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成蟜谋反之后,宗室开始走上前台,掌握权力。当斯时也,嬴政也确实需要借助宗室的力量,对抗嫪毐和吕不韦。如今,嫪毐伏诛,吕不韦遣归河南,宗室再无对手,在朝中一枝独大。宗室的強大,自然也让嬴政深为忧虑。逐客令原非他的本意,而是迫于宗室的庒力。 既然要攻击宗室,索 ![]() 嬴政道:“先生请讲。” 李斯道:“宗室得与大王同 ![]() 李斯一番 ![]() 李斯不安地望着嬴政,不知是祸是福。良久,嬴政睁开眼睛,道:“逐客之令,虽为宗室提议,而定夺在寡人。宗室之臣,素有大功,寡人不忍责之。寡人将除逐客令,尽归外客,使其咸复故位,一如从前。先生也请官复原职。” 第十一节节外生枝 李斯知道,嬴政不是不忍削减宗室权力,而是风险太大,有所忌惮,时机也未成 ![]() ![]() 嬴政允许李斯官复原职,标志着在这次赌博中,李斯已经成功翻本。李斯却并不叩拜谢恩,而是说道:“吾王圣明。除逐客令,诚外客之幸也,亦社稷之福也。臣斗胆,请辞客卿。” 嬴政大感意外,道:“为何?” 李斯道:“宗室知道因臣之谏,大王乃除逐客令,必然不快,乃至暗暗怀愤。臣请辞客卿,一则示以所谏无关私心,只为秦国也,或有安抚宗室之效。二则事因臣而止,臣即去,也给宗室一个平衡。苟有利于大王,臣虽离无恨也。”说着说着,李斯仿佛也被自己感动。事了拂⾐去,深蔵功与名,何等的境界,何等的飘逸。在这一刻,即便嬴政并不挽留,任他离去,李斯也自觉可以神圣地无悔。 李斯感动了自己,却未能感动嬴政。嬴政只是平静地问道:“先生辞去客卿,何人可继先生之后?” 李斯答道:“客卿之位,何须再设,废之可以。一个客字,终有隔膜区分之意,示天下以宾主有分、內外有别也。今外客虽归,心中难免存疑不信,受怕担惊。大王宜安其心,固其志。自今⽇起,再无外客之说,皆一视秦人也。” 嬴政叹道:“先生识见⾼远,顾虑周全。寡人谨受教,敢不从命。”嬴政召⼊尚书令,吩咐拟诏。嬴政口述道:“李斯来秦,九年有余;辅佐朕躬,尽智竭力;筹划奇策,信是良臣;刚烈敢言,可谓忠君。⾼义报国,力辞客卿。寡人感念,准其所请。股臂折却,痛惜于心。” 嬴政金口一开,批准了李斯的辞职申请。君无戏言,李斯再想回到客卿之位已经不可能了。李斯匍匐在地,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有没有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莫及。 好一阵沉默,然后才又听嬴政继续说道:“然今六国虎视,天下未定,此特用贤之急时也。李斯智能匡君之失,才⾜定国安邦,寡人久 ![]() 廷尉,掌刑辟,是秦国的最⾼司法长官。秦国历来以法治国,因此廷尉之职格外显赫,权势仅次于三公,位列九卿之首。李斯失之客卿,收之廷尉,这么算起来,不光是成功翻本,而且还大大赚了一笔。 嬴政的一转念,让李斯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的旅程。李斯也知道,今天嬴政给他的已经太多,再向嬴政提任何要求都会显得过分,甚至会招致嬴政的反感。然而,李斯没有见好就收。他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他要恪守自己的承诺,拯救郑国,他不能撇下郑国的死活不管。李斯于是道:“逐客之令,皆因郑国一人引发,不知其人现在何处?” 嬴政道:“郑国费我钱财,耗我民力,为韩作间,依律当诛。已定于十⽇之后,行枭首之刑。先生何以有此一问?” 李斯道:“郑国之事,臣也颇知晓几分。臣昧死请,郑国虽为间,然关中⽔渠,耗资亦巨,民力亦用,实不可半途而废。然 ![]() 嬴政道:“先生深通律法,精于治狱,当知人君惜赦,所以重法也。况郑国一案,乃宗室一手经办,审之以法,刑之以法,并无可挑剔之处。寡人先除逐客令,已是令宗室难堪。倘再赦郑国,则宗室颜面不能得存,此非寡人所 ![]() 李斯还要说话,嬴政却已是一挥手,道:“先生一路跋涉,想也累了,且回府中歇息,有事他⽇再议。” 李斯于是谢恩告退。在郑国一事上遭到的暂时挫折,并没有影响到李斯的好心情。今天实在是梦幻的一天,神奇的一天。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內,他从仕途破产到官复客卿,再从官复客卿到晋升廷尉。大悲然后大喜,委屈然后得意。向来冷静的李斯,面对仕途上这一质的飞跃,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歌取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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